2.6.无门
云川纵2023-08-04 12:003,700

  凉水浸过双手,干涸的血在水中化开,迅速晕染开来。

  沈雪骄怔怔望着丝丝缕缕的血花,半晌没有动作。

  “没事了没事了,你已经尽力了。”梁婆子帮她洗着手,不停安慰,“凡人医士哪能抢得过阎王爷?陆小郎会理解的。”

  沈氏持簪自戕的一幕不停回放,那无尽的血色渐渐与半身染血的陆晴柔重合,像密不透风的茧子裹住了沈雪骄,令她胸口窒闷,喘不过气来。

  沈雪骄茫然环视,梁婆子在给她洗手,白芷负责递送香胰子和面脂,青黛则一趟趟换水。三个人全都围着自家娘子转,苦主陆燃犀却孤零零坐在陆晴柔床边地上,一动不动。

  世界无形割裂,让人无能为力。

  她实在受不了了,不顾众人叫喊,突然起身跳上驴车,径自命令车夫回家。

  驴车呼啸驶过绿野,载着夏末的潮气和闷热撞进了家门。沈雪骄提着裙摆跨过二门,直直冲进了师公的书房。

  “师公,官员家属强奸女子,要去哪里告?”一缕缕凌乱发丝贴在沾满汗液的面颊上,沈雪骄显得狼狈又崩溃。

  师公从书中抬起头来,定定瞧着她,良久方缓缓问:“你说的女子,是那个变成奴仆的义女?”

  “是。”事到如今,已经没必要遮遮掩掩了,沈雪骄坦诚道,“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妹妹,才十三岁,方才因流产大出血没了。”

  师公沉默了,隔了一会儿,问:“事发当时,满十二了么?”

  沈雪骄不明所以。

  “《大明律》曰,奸幼女十二岁以下者,虽和,同强论。”师公认真与她分说,“若女孩失身时尚未满十二岁,苦主可用此条报官。”

  “那若是,满了呢?”

  师公流露出讽刺的笑:“你要如何证明女孩不是自愿的呢?一个前途性命均攥在主人手里的女孩,爬床并非那么的,不可理解。”

  “她不是!”沈雪骄气得浑身颤抖,大声分辩,“她死前还在喊她不要这个孩子,那是个奸生子!”

  师公嗤笑一声:“一面之词,或许是做戏呢?”

  犹如冷水淋头,沈雪骄骤然意识到,陆晴柔已死,所有真相与细节多数湮灭,他们很难再窥到深深庭院里掩藏的龌龊了。

  这才是是非由人说。

  胎儿已然成型,且呈现出男孩的特征,也就是说陆晴柔怀孕至少四个月了。十三岁往前推几个月,“十二岁以下”包不包括十二岁,全看官府偏向谁。

  看弟子冷静下来了,师公抛开书,淡淡道:“这件事到此为止,莫要再深入了。衙门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凡卖与士大夫之家者,概以奴婢论。”

  沈雪骄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难道就没办法给恶人定罪了么?”

  师公不想回答,却耐不住弟子的恳求,不得不透露了一桩事:“其实早在洪武、正统年间,均有刑部尚书上书朝廷,希望用纲常伦理关系来遏制强奸义女及纳义女为妾的风气。譬如洪武十七年,刑部尚书王惠迪曾上书朝廷,‘凡民间乞养义女,虽非己生,然皆自幼抚养,同居而食,已有尊卑之分,若帷薄不修,有伤风化,宜比同宗无服之亲,律加一等,杖六十,徒一年,其女归宗’。正统十三年,英宗甚至下令‘强奸者处斩’。”

  “那,管用么?”

  师公苦笑了下,叹息:“阿霁,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管什么,都难逃人亡政息的结局。”

  沈雪骄喃喃自语:“皇上下令都没用么?”

  她倏然想起了朝廷禁止粮长理讼的旧事。

  “没写进《大明律》的东西,谁管?犯了事儿的,巴不得章程越含糊越好!”师公心情沉重,“太祖有令,‘已成立法,一字不可改易’‘群臣有稍议更改,即坐以变乱祖制之罪’。是以哪怕时移世易,《大明律》早合不上如今的情况,历代帝王困囿于祖训,也只能在其他地方修修补补,比如正统年间的《宪纲事类》和《军政条例》,但效力大多不长久。”

  “那……”

  “阿霁,连太祖自个儿定的《大诰》,地方上都糊弄啊!再加上一代皇帝一个想法,条例叠加条例,前后互相矛盾,这让人怎么援引?因此几代皇帝俱重申只许依《大明律》断案,不得妄行榜文条例。”师公眼神沧桑,“你以为仅你觉得不合时宜么?就在前年,我们刑部还奏请朝廷删定《问刑条例》!”

  沈雪骄登时来了精神:“陛下允了么?”

  “允了啊!”师公双手一摊,“但没动静啊!毕竟祖训在头上压着呢,谁敢动真格?”

  沈雪骄看到了希望,又发现不过是水月镜花,强烈的不甘瞬间涌上心头:“为何?正统年间,那什么条例是怎么定下的?”

  师公给自己斟了杯茶,意味深长地笑了:“这回我们刑部要的可不是只管几年、十几年的章程。”他眼里迸射出了野心,“刑部尚书凤仪公曾言,‘刑书所载有限,天下之情无穷’,我们这次要的是条例通行内外,与《大明律》兼用!”

  沈雪骄听得心情激荡,立即明白为何朝廷迟迟没有动作了:将《问刑条例》与太祖定下的《大明律》并肩,说难听点简直是不肖子孙大逆不道,妄图变乱祖制。

  在重视生前身后名的时代,没人愿意承担这个罪名。

  她半是憧憬半是担忧地问:“那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部条例问世么?”

  这一次,师公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许久许久,他才喟叹道:“谁知道呢?大约得有一个契机推动吧?”

  沈雪骄一时怅然若失。

  见她情绪稳定了,师公慢条斯理地建议:“你那朋友,若是有功名,或者有认识的贵人,可以试试走御史言官的路子。风闻奏事,骂人无罪。至于能不能弹劾得下来,便看天意了!”

  沈雪骄张了张嘴,陆燃犀哪有什么贵人,他认识的最大官员约莫就是江都知县。可扬州亲民官哪里管得着南京户部郎中?

  师公明摆不愿趟这摊浑水,她怎好逼迫。

  她还能找谁呢?

  师公突然强调:“你把路子指给他就罢了,自己别瞎掺和。江南大户非法蓄奴早已蔚然成风,把人遮羞布撕掉,可就捅蜂窝了!”

  本还想插一脚的沈雪骄怏怏点了头。师公还要在南京官场混,跟各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身上带着杨家和谈家的印记,确实不宜乱来。

  

  沈雪骄赶回唐家庄子的时候,姚夫人和唐夫人正站在竹篱外吵架,主要是姚夫人指责唐家无德,咬死要退婚;唐夫人时而低声下气劝说,时而为儿子辩护,两家人闹得不可开交。

  陆燃犀孤零零倚着床帮席地而坐,跟世界有种格格不入之感。

  沈雪骄接过青黛手里的暖壶,给他倒了一碗酒。

  陆燃犀默不作声端起来,咕嘟嘟闷头灌,灌得整个人都呛咳起来,眼睛逼出了泪花。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他哽咽着道:“你说,我都是童生了,差一步就是生员了,为何还是护不住在乎的人呢?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我没什么大志向,我就想跟妹妹好好生活,衣食无忧,平安喜乐,就足够了。为何老天连这都不肯满足我呢?我这要求过分么?过分么?!”

  沈雪骄在他身边坐下,心里很是懊悔:“抱歉,当初不该劝你科举的。若不是读书拖垮了身子,你们兄妹也不至于……”

  “这不怪你!”陆燃犀打断她,又灌了一碗酒,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你只是给我指了一条往上爬的路,真正决定要走这条路的是我自己。”顿了顿,他苦笑,“说完全不怨就虚伪了,可……你尽力了,真的。我没必要因着自己难受,就拉着你也不好受。”

  沈雪骄抱膝哭了出来,哭得难以自抑。

  “我家本是世代务农的人家,虽清贫,却也不至于吃不上饭。直到成化十七年,扬州春夏不雨,秋冬水涝,导致庄稼歉收,米价腾贵,且不单是扬州,附近的苏州、松江、常州、镇江、淮安全都遭了灾!

  “成化十八年春,朝廷开仓放粮、减免赋税,江南好不容易才扛过这劫。可那么多地方,那么多人,朝廷总有顾不到的地方。我家就属于格外倒霉的,当时我娘怀了晴柔,身子不好,我爹为了保住家里所剩无几的粮食,被泼皮打断了腿,没几天就发热去了。孤儿寡母三张嘴,只吃不进,最后只能沦落到卖地求生。”

  沈雪骄止住了哭声,静静听着。

  “沈娘子你晓得么,人越艰难,天灾人祸就越找你!遭灾的年份,地不值钱,换来的那钱那粮吧,掺上野菜都吃不了多久!我娘孕中没养好身子,生晴柔的时候……难产了。如今晴柔也……”

  他抹了把脸,继续揭开自己的伤口,“后来,我抱着还在襁褓里的晴柔进了养济院,在那里待到十二岁。这期间有大户为了祈福,给养济院捐了钱,请了先生,教我们这些细伢子读书识字。先生说,我们这辈子可能就遇到这一次好事,要我们一定好好学!所以我当时用心极了,总以为能靠这扭转宿命。”

  上一次苏州分别前夕,陆燃犀自诉平生,尚没有如此多的细节,他只是本能地为自己开脱,小心维护着本就不多的尊严。可这一次,他自揭伤疤,说得是那么细,细到让人觉得喉咙发苦。

  陆燃犀这人,功利、世故、抠搜、缺乏气节,他一直努力让自己过得舒服点,可惜困囿于出身和见识,他始终挣扎在底层。

  他聪明,能听得进人劝,也愿意下苦功,很珍惜愿意拉他一把的人。教书先生告诉他读书识字对他好,他便拼了命地学;12岁的小姑娘告诉他科举能改命,他便往死里压榨自己。他是真的很想很想改善宿命。

  可惜,老天对他从来不公。

  “我自十二岁走出养济院后,背过尸骨,睡过桥洞,后来因为能识字,算术好,让一账房先生相中了,做了他的学徒,才算勉强安定下来。我本来以为这就是一辈子了,像我这种人,以后干个账房先生,不错了,真的,比我家种田好多了!后来你说当生员前途更好,我觉得你说的对,我跟晴柔无依无靠的,将来要如何婚嫁呢?总要有个敞亮前程才行!”

  书生渐渐带了哭腔,说话断断续续:“你说,我都那么,下劲了,该做的,都做了,怎么老天就不肯,垂怜,垂怜我一次呢?我那么努力地往上爬,为的是什么?一切简直是场笑话!凭什么啊——凭什么倒霉的,遭殃的,没好报的,总是我家呢?!”

  陆燃犀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嚎啕:“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继续阅读:2.7.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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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者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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