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贵贱
云川纵2023-08-02 12:003,218

  “这是诈欺!”

  陆燃犀拍案而起,脸色狰狞地怒吼,“我妹妹是来做义女的,不是来做丫鬟的!我陆燃犀无能,却还不至于卖妹求荣!”

  “可是陆燃犀,大家都那么做,法不责众。”沈雪骄情绪低落,“我帮你把妹妹赎出来,然后……你们回扬州吧!”

  这是沈雪骄想到的对各方最有利的路子。陆晴柔打掉孩子,跟着哥哥回家乡,扬州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两人仅需找个诸如“兄妹舍不得分离”的理由就能糊弄过去;陆晴柔主动走,姚家和唐家也不会再想着为了联姻去“处理”她,没准儿还能拿到补偿。

  “所以我妹妹就活该倒霉么?”陆燃犀不服反问,“法不责众,‘众’指的是谁?是能载舟的庶人,还是四民之首,是官吏乡绅?没钱没势,便该死么?”

  沈雪骄愣了。

  “沈娘子,你曾经也是不平则鸣之人。为何事涉生死荣辱,反倒劝我忍耐?”陆燃犀肃容道,“我知你是为我好,可是沈娘子,我读书没那么多高尚想法,更做不到所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读书只为了让自己和妹妹生活得好一点,仅此而已。”

  沈雪骄张了张嘴,她自小见的读书人就是周旋清那样的,儒雅平和、意气风发,素日耻于言利,张口闭口便是国之大事,民生多艰。可当这“多艰”落在每一人身上时,她才发现何谓纸上谈兵。

  “我自私小气不上台面,平日为了仨瓜两枣可以卑躬屈膝,极尽讨好之能,但,匹夫亦有血气,亦有不能忍之处!”陆燃犀言辞犀利,“你们上等人自有你们上等人的规则,沈娘子你所有的反抗与勇气,都是在这套规则里左右腾挪,可我不是你们,纵使某拼尽全力,也从未完全融入过你们。”

  顿了顿,他轻轻重复:“我不是你们,不需要遵守这套规则。我只要妹妹平平安安,清清白白。”

  沈雪骄抿了抿唇,最终叹息一声,柔声道:“你先坐下,我详细跟你说说唐柔的情况。到底要如何做,待你们兄妹俩见了面再说。她,未必愿意闹大。”

  陆燃犀迟疑着坐了下来,许是因着愤怒,许是因着恐惧,他的双手微微发抖,震得杯中茶水漾开一圈圈涟漪,像极了他不平静的内心。

  

  庭院深深的唐宅,一处荒僻破旧的院落里,隐隐传来嘶哑的哭喊。

  那本是把很好听的女声,清音柔美,此刻却沙哑得厉害,像是过分干渴导致的,又像是哭喊后伤到了嗓子。

  她小声呼唤:“水,给我水……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瘦骨嶙峋的女孩子委顿在地,倚靠着木门哀哀哭泣着。她可真美啊,纵使眼睛肿成了核桃,依然有种我见犹怜的味道。她身上的衣服较普通婢女好了许多,却不及真正的主子。

  女孩子捧着硕大的腹部,眼泪一滴滴砸下来,绝望不断蔓延。

  她还能活着走出去么?

  欺骗、引诱、强奸、安抚……这一年来,她经历的比过去十几年都多。她曾以为在养济院遭人白眼,食不果腹的日子已经够苦了,可如今方知,心怀憋屈愤懑比生活清贫更难捱。

  她仰起头来,望着气窗上漏下的一点阳光,心说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她想哥哥了。

  她迫不及待想扑进哥哥怀里诉说委屈,可她不能,她不能连累了哥哥。

  唐老爷是官,是比江都知县还大的官,他会毁了哥哥的。

  剧烈的心情波动牵动身体反应,女孩子强忍着阵阵腹痛,强迫自己调整呼吸。

  她想活,她不想死。他们养济院出来的孩子,没那么多讲究,只要能让她活下去,哪怕是一身骂名也无所谓。

  可是,何人能救她?

  她谈判失败,已经是一枚弃子。

  风吹过院中枯树,簌簌作响,声声催人命。

  

  “她有孩子了?”茶楼阁子里,陆燃犀神情恍惚,觉得荒谬极了,“她才多大?”俄而,他声音拔高,“唐家最年轻的男人都十八了!”

  陆晴柔身怀六甲,按照月份推算,她应当是到唐家没多久,便被盯上了。更甚者,唐老爷买她之时,就没安好心。

  陆燃犀胸膛剧烈起伏,双眼充斥着不可置信。他那说话细声细语,胆子比兔子还小的妹妹,竟然有了孩子,她这一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原以为妹妹是写错了地址,或者唐家不想义女跟亲人有瓜葛,甚至疑心过妹妹嫌贫爱富,唯独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

  “陆照夜,我不懂。”沈雪骄正色问,“买卖养女也需要文契,你当时没有看内容么?”

  陆燃犀咕嘟嘟灌了半壶茶,稳了稳情绪,才摇头道:“当时我终日半睡半醒,确实不知发生了什么,醒后才知是会头余亮签的字。”

  “会头?”

  “养济院收的人多了,便设立数个会,每个会的负责人叫‘会头’,负责协助官府管理被救济者。”

  沈雪骄一怔,脱口而出:“万一会头人品不行呢?”

  陆燃犀苦笑了下:“你说到点子上了。我们那个会头,其实是个壮年人,在外有妻室,经常把院里分到的财物拿回家。我不晓得他是如何进去的,按理说他并不符合入院要求。院里全是些老弱妇孺,遇事哪里争得过他?”

  “那为唐老爷寻摸女孩子的人,你认识么?”

  陆燃犀摇摇头:“听说是个牙人。可扬州物阜民丰、通商惠工,最不缺的便是牙人。”

  沈雪骄咬咬牙,问出了最扎人心的问题:“你得了多少钱?”

  陆燃犀呼吸一滞,露出了难堪之色:“三两,是晴柔托人送回来的。我若知她所作所为,必……我真的,不想要这个钱!”

  说到最后,男子语带哽咽,分明是懊恼到了极致。

  三两银子。

  这个价钱基本摒除了陆燃犀卖妹妹的可能,以他的能说会道和童生身份,怎么着也会比这高。

  这价钱实在太可笑了。宁家的长工一年得银七两半,伶人唱一天堂会可赚半两银子;南京三十担柴卖一两银子,一石米卖七钱银子。

  可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孩子,只值三两银子。

  要知道师公年初花七两银子入手一匹好马,他一直认为买得太值了,逢人便炫耀自己赶得巧。

  沈雪骄不知是陆晴柔年岁小不值钱,还是她不了解行情没叫上价,总之结果就是人不如马。

  不应该这样的。

  她豁然而起,催促:“走,我带你去见个人!你把你们兄妹的事情说给她听,能不能捞出令妹,就看她了!”

  “真的?!”陆燃犀慌里慌张跟上去,却不慎带歪了凳子,他顾不得扶起,边瘸着条腿往外跑,边门儿清地打听,“我要不要买些茶素之类的带上?需要花多少钱打点?”

  “不必了。”

  “哪有托人办事不给好处的?不能让人白忙活!”

  沈雪骄转过头来,扯了下嘴角:“不必了。她每季的脂粉钱是三两银子。”

  陆燃犀站住了,狂风呼啸扫过街道,半晌他才自嘲一笑。

  

  沈雪骄将姚溶溶约了出来,细细将事情分说清楚,末了总结:“你二人均是受害者,她若平安离开唐家,对谁都好。”

  姚溶溶沉默地坐着,良久才有气无力地出声:“你是说,那小姑娘,被骗了?”

  “对。”沈雪骄着重强调,“她被唐家买走之时,她哥哥刚过了府试。大好前程将将展开,她委实没必要自降身份。”

  “可是,可是……我听说过那种,穷秀才为了筹措路费,把妻儿抵押给别人的事情。”姚溶溶知道自己该同情陆晴柔,然而岌岌可危的人生让她惶恐不安,急欲找一个发泄口,“焉知她不是为了哥哥的前途,去……”

  沈雪骄一把按住她的手,语气坚定:“溶溶,天下好男儿多得是,可是非分明的姚溶溶只有一个。”

  姚溶溶茫然抬头望向她,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热与力量,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肩背。

  姚溶溶不想把自己善妒恶毒的一面展现给小姐妹,她差一点就陷入了怨天尤人的地步。

  “阿霁,我确实能从唐家把那姑娘要出来,但是,这就意味着这桩婚事还有希望,我不想再跟唐家有牵扯,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姚溶溶艰难表达自己的意愿,“我想退婚。我不能给我爹希望。”

  沈雪骄慢慢收敛了期冀之色,她不能为了救一人,把另一人推进火坑。

  “抱歉了。”姚溶溶吸了吸鼻子,“事到如今,想来唐家不会留着那姑娘。若是发卖的话,我可以跟牙人递个话,帮你截下来。缺钱也可找我要。”

  沈雪骄低头思索了会儿,本着利益最大化的想法,抬头请求:“我记得你在户部有认识的人,你能不能帮忙保住陆晴柔的良籍?”

  “好,我尽量。”姚溶溶点点头。

  沈雪骄沉默了会儿,低声道:“溶溶,唐家违法蓄奴,以收养义女的名义买奴仆,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退婚理由。”

  “阿霁,我家也有的。”姚溶溶勉强笑了下,“江南大户,有几家规矩的?”

  “可唐老爷是户部的,管的就是这块。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沈雪骄提醒她,“一旦朝廷严查,别人尚可推脱不知,唐家却逃不开。再说,别人买奴仆,是双方自愿,不会闹出幺蛾子;唐家则是诈欺,陆晴柔十有八九受骗了,她哥哥还是童生。一旦御史弹劾……”

  姚溶溶若有所思,这个向来天真烂漫的少女一夕长大,终于开始学会琢磨人生大事了。

  

继续阅读:2.5.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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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者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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