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雪骄目前住在师父师公家中,有个单独的小院,依旧由梁婆子负责处理各类杂务,白芷和青黛则是谈允贤拨过来照料她的。
谈允贤嫁的人家姓杨,与谈家同是江南官宦人家,堪称门当户对。
现年三十来岁的杨师公在南京刑部做事,他性情随和,喜好花草虫鱼,看见活物就想拎回家,尤其爱养兔子。不过一家有两个医学狂人在,每批兔子均难活过仨月,导致杨师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痛哭流涕,亲笔为可怜的爱宠们做祭文哀悼。
沈雪骄到家的时候,师公正坐在庭院里用火盆烧纸,时不时嚎啕一声,旁边摆着装在盒子里的兔子遗体。听见她进来,师公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抽噎:“你说过兔子不会死的。”
沈雪骄弯腰检查了下兔子,有点尴尬,强自辩解道:“您这兔子打架被踹伤了肠子,我好心开刀给它治治,本来就是赌,生死有命,对吧?”
师公噙着泪,优美唇中吐出冷冰冰的四字:“学艺不精。”
沈雪骄深吸一口气,坚决不受这堪称无理取闹的指控:“您讲讲道理,它肠子我给缝好了,还用鸡血涂抹加固缝合处,该做的我都做了,是您心疼兔子饿瘦了,偷偷给它喂草,当我不晓得么?《诸病源候论》里说得很清楚,病患接完肠子要吃二十多日的米粥,百天后方可正常进食,还不能吃饱。您自己不遵医嘱,怪得着医家么?”
师公呜咽一声,抖着手指她:“残忍、无情、冷血、辣手摧兔!”
“行!”沈雪骄服气了,“明天师父带师妹回娘家,我请您吃饭,您吃烤鸭子,还是烤兔子?”
师公沉默了会儿,绝望地捂住脸:“烤兔子。”
沈雪骄满意地点点头,趾高气扬地回房了。所以说,对付老饕,甭跟他讲理,直接上饭,一顿不行就两顿。
穿过月洞门,绕过假山和水榭,沈雪骄抄近路走了铺满鹅卵石的小径,刚进院中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梁婆子就把她拉进了里间,小声问:“你最近丢东西没?”
“啊?”沈雪骄愣了下,“丢什么?”
梁婆子不好说太细:“早上我看见白芷站你梳妆台旁,犹豫着想开妆奁,一俟瞧见我进来,就慌慌张张地跑了。”
沈雪骄撩水洗了手和脸,失笑:“她负责给我梳妆啊,开妆奁不正常?兴许是早上走得太急,她以为你来催她吧?”
梁婆子琢磨了下,也觉得自己想多了,遂放下心来,将一张帖子递过来:“姚家送来的,说是她家小娘子身体不适,想请您过去瞧瞧。”
“姚溶溶?”沈雪骄一愣,拈起帖子翻看,“前几天观莲节,我看她气色挺好啊!我们还一起游湖呢!”
“许是天太热,女孩子家身子骨弱?”梁婆子提了壶椰子酒过来,笑道,“我见外头有卖椰子的,就买了几只。冰一天了,快尝尝,消消暑。”
椰子酒其实是椰子水,岭南喜欢以椰壳制杯,椰浆作酒,美味又养生,极得文人墨客喜爱。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梁婆子跑出去瞧了眼,好气又好笑地转回来解释:“白芷失手把瓜扔井里了。”
“啊?”
“本来该放桶里吊下去的,谁晓得这姑娘想啥呢,直接把瓜丢进去了!”
沈雪骄笑喷了,呛得连连咳嗽。
一直到睡觉,青黛还在拿此事取笑白芷,窘得姑娘俏面通红,友谊的小船差点翻了。
翌日一早,沈雪骄驱车赶往姚家,走时还惦记着得早回来请师公吃饭,结果一见姚溶溶,她立即把约定忘了个精光。
姚溶溶年方二八,前年定了南京户部郎中家的公子,婚期就在今年年底。是以最近一段时日小姐妹们大多顺着她,尽量让她舒心痛快,免得婚后没得玩了。这姑娘傻乎乎的,待人热忱,仇怨不过夜,跟谁都合得来,大家想看她开心,她便天天开心。
沈雪骄已经很久没见她哭了。
这会儿的姚溶溶眼圈通红,头发蓬乱,整个人萎靡不振地蜷在床上,身上带着浓重酒味。
“你这是怎么了?”沈雪骄伸手给她把了个脉,还好只是醉酒加心思郁结,并无大碍。
“沈娘子您先开个方子吧!婢子去煎药。”婢女阿澄从容不迫地微笑,“您二位好好聊聊。”
沈雪骄瞥她一眼,心里有了数。怕是姚家请她看病是捎带,真正的用意是找人开解姚溶溶吧?
沈娘子提笔开了张“葛花解酲汤”,待里间没了闲杂人等,她立即搬了春凳在床边坐下,问:“出什么事了?”
姚溶溶睁开浮肿的眼皮,哽咽着道:“唐肇钧有孩子了。”
“谁?”
“唐肇钧!”姚溶溶“哇”的一声哭了,“我未婚夫婿,他跟人有孩子了!”
沈雪骄张大了嘴,失声惊问:“他怎么能这样?!”
姚溶溶爬起来,哭哭啼啼扑进闺蜜怀里:“阿霁,我该怎么办呀?我们年底就要办婚事了啊!”
“别急别急!”沈雪骄也让这个消息给打蒙了,她一手拍打着姚溶溶后背,一手去抽帕子,“那令尊令堂晓得么?是怎么个意思?”
姚溶溶哭得更惨烈了:“我娘说还没过门就有了孩子,唐家明摆不尊重人,这门亲事不结也罢!我爹却说男人嘛,谁都有偷腥的时候,只要唐家把事情处理好就行。”
沈雪骄傻眼了,合着都这样了,姚父还是要把闺女嫁过去。她忍不住问:“孩子都有了,还怎么处理?把人女方肚子搞大了,不需要负责么?”
姚溶溶悲从中来,眸中带着屈辱:“那是个丫鬟——”
沈雪骄倒吸一口气,管中窥豹,无论是唐夫人的管家能力,还是唐肇钧的私德作风,明显不太行。姚溶溶天真烂漫,嫁入这样的人家,后半生能好么?
姚溶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哭着哭着,她猛地抓住闺蜜,眸中迸射出期冀的光彩:“要不你给我开副装病的药吧!我都病了,就不信这婚事还能继续!”
姚溶溶一向以这个举人未婚夫婿为傲,如今想装病退婚,却不知是气头上的决定,还是真对唐家死了心。
沈雪骄欲言又止,最终叹息:“是药三分毒,这是最后的路子。”
“我不怕!我宁可病死毒死,也绝不嫁给唐肇钧!”
沈雪骄心累地解释:“我还没出师呢,就我那点道行,你觉得能瞒过名医么?”
姚溶溶直着眼睛想了会儿,难过地低下了头:“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拖你下水,我是实在没法子了。”
沈雪骄能理解,人在穷途末路之时,最容易为了自保伤到别人。她心疼地帮小姐妹擦干净眼泪,轻声劝道:“天无绝人之路,距离婚期还有段时间。你别怕,我先帮你打听打听。那丫鬟叫什么,具体是个什么身份?”
姚溶溶勉强收住泪,听话地交代:“叫唐柔,是在书房伺候笔墨的丫鬟。”
柔?
沈雪骄两天听到两个带“柔”的名字,不由暗道好巧。
神奇的是,后续还有更巧的事情。
一个时辰后,驴车停在唐宅附近。沈雪骄沉默地望着黑油锡环大门,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滚来滚去:“不会吧?”
唐家竟是带走陆燃犀妹妹的人家!
沈雪骄颇觉匪夷所思的同时,昨日那股不妙的感觉更强烈了。
她急急回转姚家,逮住姚溶溶劈头问道:“唐柔是哪里人?多大了?”
姚溶溶情绪刚好点,正由阿澄服侍着用饭,听到“唐柔”这个名字,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怏怏摇头,示意阿澄去找姚夫人的人询问。
姚夫人那边的人嘴严,阿澄来回花费了不少时间,她顾不上喘匀气就说:“年岁不大,瞧着才十二三,听说是唐家从外地买来的,长得挺标致的!”
完了,搞不好唐柔真是陆晴柔。
姚溶溶不愧是心地善良地典范,本来气鼓鼓的她,闻言困惑地质疑:“十二三岁就会爬床了?是不是弄错了?”
沈雪骄一手撑头,忍不住腹诽陆燃犀有毒,不然怎么每次见他都一身麻烦?
她忽而意识到一件事,扭头问阿澄:“唐柔是丫鬟,还是义女?”
阿澄微怔,俄而笑道:“沈娘子说笑了,唐家家大业大,若想收义女,大可从旁支里选知根知底的女孩,何必从外地买?再说,姚唐两家往来多年,从没听说他家多了位小娘子啊!”
沈雪骄愣住了,一时不确定是自己猜测有误,还是陆燃犀找错了人家。
“啊,还真有特殊情况!”阿澄收拾了剩菜走到门口,倏地回过头来道,“婢子听说有人家会打着收义男义女的幌子买奴仆,具体如何操作,却是不清楚了。”
一股凉意渗入心间,沈雪骄陡然觉得自己吸进肺腑的每一口气都带着冰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