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往者不可谏
弘治七年,南京祖堂山弘觉寺。
夏末的风穿过满山苍翠,吹淡了挥之不去的燥热。
寺前石阶上,一高一矮两名年轻女子正慢慢往下走。高个的女子白襦蓝裙,面容清丽,眉宇间依稀可以瞧出独属于宁扶霜的特征,她浑身上下散发着勃勃英气,显得利落干练。矮个的女子则作青衣婢女打扮,圆脸双丫髻,瞧上去娇俏可爱,极讨人喜。
“娘子,这都是咱来的第几处寺庙了?”圆脸婢女青黛有些心累地数落,“您说您,前两年说要信道,又不赞成人家清静无为的教义,跟人家道姑争来辩去,最后各家道观都不敢放您进去了。这两年呢,您说要信佛,得,您又不认可《地藏经》里的说法,把人大和尚都快说疯了!娘子,您行行好,收收神通吧!咱家附近的寺庙都逛遍了,这已经是……”
“没事,南朝四百八十寺,就不信找不到一家完全契合我观念的寺庙!”宁扶霜不以为意,“多找找,就当游山玩水了。”
青黛张了张嘴,心如死灰:“您既然这么有自己的想法,何必非要信点什么呢?您自己创个教不得了?”
宁扶霜还真认真想了想,淡定驳回:“太烦太累,愚人太多,不干。”
青黛彻底不想说话了。
弘治三年春,经过大舅沈温书与七爷爷“友好”协商,宁扶霜爷爷这一支从宁氏宗族独立出来,宁扶霜改名沈雪骄,一家子彻底脱离了宁氏宗族束缚。随后她在无锡茹氏的推荐下,拜谈允贤为师,正式开始学医。
谈允贤甚少见到如自己一般立志学医,又有天赋的女孩子,是以对小姑娘十分喜爱,夫妻俩基本是拿她当大女儿养的,毫不吝啬给她提供了无忧无虑的生活环境。
时间是剂良药,多年过去,曾经的峥嵘与悲痛慢慢淡去,可沈雪骄午夜梦回依然不甘不平。于是,她决定找点寄托,是佛是道无所谓,能开解自己即可。
然而,真正接触教义后才发现,她委实受不了那些云里雾里的说辞。说句不敬的话,她认为那些教义固然能安抚人心,助信徒走出困境,却未免有自欺欺人之嫌。
对一个十二岁就坚持把宿命攥在自己手里的人来说,她很难做到认同。
“您这是求开解么?您给人添堵还差不多!”青黛才十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再加上主子宽仁,是故偶尔敢大着胆子顶上两句,“求您了娘子,换个方式吧!咱去听戏跑马游湖成不?不然您跟小姐妹打双陆也行啊!”
沈雪骄努努嘴,没吱声。
山下,正等在驴车旁的婢女白芷一俟望见两人,立即撑开伞迎了上去,叹息:“这天真是变得快!您上去的时候,还有点落雨,这会儿就晒了。”
跟青黛的快嘴快舌不同,白芷话不多,是个谨慎周到的性子。她手巧又细心,从妆容发式到出行物品,样样给主子办得妥帖,很得沈雪骄信赖。
沈雪骄抬手遮眉,望了望大太阳,嘟囔:“都快立秋了,怎么还那么热啊!”想了想,她提议,“咱去吃冷淘吧!多加黄瓜丝!”
“行!”白芷很快安排好,“再来碗莲子汤,切盘鸭子。”
青黛一听吃就来劲:“我看街上有卖西瓜的,咱回去的时候买个吧?吊井里冰着,消暑又解渴!”
沈雪骄斜睨她一眼,嘲笑道:“回头你肚子疼,别半夜找我开药哈!”
沈雪骄目前基本能自己开方子了,只是未婚姑娘不好到处给人看病,故此找她开药只有自家人和玩得好的小姐妹。
青黛吐了吐舌头,扶着主子上了车。天热驴车小,白芷体贴地没进车厢,而是与车夫一左一右坐在了外头。
驴车辘辘前行,驶过大片青山与田野,而后入城门穿街过巷。
沈雪骄跟青黛撩起右侧车帘,头抵头品评着各家吃食,白芷则负责给车夫指路,眼瞅着快到了要去的食肆,路对面蓦地传来一声怒吼:“我妹妹叫陆晴柔,是你家老爷的义女,不信你问问!”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后,一股大力猛然撞上了车厢左侧,带得整辆车都往右侧仄歪了下,惊得三名女子齐齐发出尖叫,本来背对着大路,探头往外看的青黛更是差点飞了出去。
沈雪骄眼疾手快将她拽了回来,随后打起左侧车帘往路上张望,她毫无准备地跟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来了个脸对脸。
“抱歉抱歉,娘子原谅则个!”书生连连作揖,紧接着又冲回了路对面,与一群家丁吵作一团,“你们去告诉陆晴柔,就说他兄长陆燃犀来看她了!看完就走,绝不纠缠!”
陆燃犀。
沈雪骄有点恍惚,居然真的是陆燃犀。
曾经清隽慧黠的穷孩子长大了,现在的他剑眉星目,气质疏朗,抽条后的身姿挺拔高直,瞧着像个有担当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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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不见的墙内,正在进行一场异常磨人的谈判。
陈设淡雅精致的花厅里,十几岁的小姑娘怯生生站在下方,她低垂着眸子,颤声提出请求:“夫人,如今月份大了,孩子不好打,事情总要有一个说法。”
雍容华贵的夫人抚着腕上玉镯,神情愤恨而又鄙夷:“你想要什么说法?自己浪荡,跟人有了首尾,我没把你当场打死,就不错了!”
“夫人误会了。”小姑娘慌忙分辩,“婢子来南京,本就是场误会,如今只是想要各归各位罢了!”
“什么意思?”唐夫人手指握紧了文椅扶手,眸中透出了深刻的怀疑。
“婢子想回家乡。”小姑娘双肩微微颤抖,“这孩子,到底要不要,怎么要,全凭您做主。”
唐夫人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没有吱声。
墙外隐隐传来了吵闹声,小姑娘似乎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可是下一瞬,她便被夫人的决定攫住了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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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子外面,家丁们耐心耗尽,使劲丢开陆燃犀后,“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陆燃犀气得站在原地呼哧急喘,戟指着大门怒喝:“某明日还来!直到你们愿意通报为止!”
驴车里,沈雪骄稳了稳心神,看陆燃犀转身要走,她连忙吩咐白芷下车把人唤过来。
书生被强行带到了车侧,以为是方才闯了祸,他上来先作了个揖:“娘子见谅,若有任何损失……”
“陆燃犀。”沈雪骄阴森森开口,“你差点把我的婢女撞下去。”
惊魂未定的青黛狠狠点头。
陆燃犀豁然抬头,直不楞登盯着女子打量,好半晌才从那张俏面上找到了熟悉痕迹,他吃吃道:“你,你是,你是宁……”
“蠢货!”沈雪骄打断他,不由分说定了接下来的行程,“从这里往前走,走到尽头往左拐,去……”她转头问白芷,“那家食肆叫啥个来着?”
白芷立刻报上了店名。
“听见了?”沈雪骄冷笑着命令,“给你一刻钟,见不到人我就报官!”
车帘刷然放下,驴车高冷万分地驶远了。
陆燃犀怔愣良久,抬手抹了把脸,小声嘀咕:“怎么越大越不讲理了?太凶了吧!”
他不甘地回头望望死活进不去的大宅子,叹了口气,认命去追驴车了。
“小娘子,没想到咱们居然在南京见面了!”两刻钟后,陆燃犀坐在食肆阁子里,吨吨灌了半壶茶,才豪气笑道,“这顿我请,算是赔罪。”
沈雪骄低头看了看桌上的冷淘小菜,转头差遣恶狠狠瞪人的青黛:“去对面酒楼叫些菜过来,捡贵的要,有人要赔罪呢!”
陆燃犀瞬间脸绿了。
沈雪骄挑眉揶揄道:“就这诚心啊?陆燃犀,瞧你打扮得人模狗样,合着性子丁点未变,还是这么没出息!”
可不是么,书生一身簇新襕衫,眉梢鬓角俱细细裁过,显得精神齐整,已然窥不到曾经的困顿了。
沈雪骄注意到,他官话流利纯正,不操乡音,哪怕跟人吵架,也没再出现过以往嘴里时不时蹦扬州俚语的情况了。
他是真的有用心打磨自己。
左右丢了面子,陆燃犀能屈能伸地起身斟茶倒水,连连求饶:“祖宗,您饶了我吧!我什么底细您还不晓得么?纵然把我卖了,也不够您一顿饭钱啊!”
沈雪骄任由他做小伏低,拿捏够了才端起茶杯抿了口。
陆燃犀长长舒了口气,想想觉得好笑:“怎么我每次遇到你,都那么狼狈呢?”
沈雪骄攸然握紧了茶杯,死死逼视他:“你想说什么?我是灾星?”
自父母去世后,别人嘴里不说,可看她的眼神总让她觉得不舒服,后来姑娘越来越在意,敏感得都不像自己了。
陆燃犀一如既往没察觉到危险,随口道:“哪能呢!分明是福星,总是解救在下于危难之中。”
于是,沈雪骄笑了,如春花绽放,艳若桃李。
陆燃犀呆呆望着她,俄而失笑:“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爱听奉承话。”
沈娘子大度地没计较,转而问起他来南京的缘由。
“嗐,我来找妹妹的!”陆燃犀唏哩呼噜扒光整盘冷淘,垫了垫肚子,才愁眉苦脸地道,“你们南京门槛怎么那么高呢?连通报一声都不肯!”
从他的抱怨里,沈雪骄听到了一桩匪夷所思的事情:此人于去年春过了府试,已经是正正经经的童生了。
她目光重新落在那身簇新襕衫上,觉得过往观念都要裂开了:“你就凭着我给你的那几本书,就,一路过了县试府试?”
“嗷!”陆燃犀乐滋滋地解释,“四书五经我以前学过一部分啊!你都给我划出重点了,我又不傻!”
“那策论?”
“那堆书里不是有一本时文?还是状元文选!这种东西仔细揣摩下,晓得怎么写,多练练就好了嘛!”
沈雪骄不想跟他说话了。
白芷和青黛对视一眼,为免成为烧死的池鱼,默契低着头出去了。
偏偏陆燃犀还在真心实意地感谢:“你说的对,人果然要往上走走,才晓得世上还是好人多!考前我蹭了一段时间的课,私塾先生人可好了,晓得我要做工,怕我没时间温书,特地允我带了他的书回去看。他藏书可真多啊,我看得可痛快啦!后来我过了府试,县尊听说了我的情况,特意差人送了十两银子给我,鼓励我继续进学。”
沈雪骄敏锐嗅出了话里隐藏的信息,她失声惊问:“你考了第几?不会是案首吧?”
“没。”陆燃犀毫无刺激人的自觉,“县试第三,府试第七。县尊说我主要吃亏在了字体、积累和身体上,劝我别着急报考院试,先养好身子,练好字再说。你晓得嘛,科举和公文往来均要求台阁体,我那笔胡乱练的字确实拿不出手去。”
沈雪骄深吸一口气,再次认识到陆燃犀在广大学子中,学习考试能力都属于碾压级别的,根本不给人留活路。这厮记忆力恐怖,堪称过目不忘,又惯来一点就透,也就是出身拖了后腿,但凡生在殷实人家,这会儿怕是早就京报连登黄甲,是个风光进士了。
沈雪骄决定不为难自己,果断转移了话题:“你妹妹是怎么回事?怎么跑南京来了?”
“嗐,这不是我府试过后大病一场嘛!医士说我劳累忧思过度,身体底子又差,怕是不容易治,就差知会家属救不活了,等死吧!”陆燃犀给两人倒了茶,叹息,“我那妹妹,年岁不大,好哄,给吓住了,到处借钱给我治病,然后恰好有个人正帮富人寻摸义女,看她着急又长得好,就让她过去试试。”
“义女?”沈雪骄心头怪怪的,“南京人,跑扬州收义女?”
“你可说吧!”陆燃犀摇摇头,“我当时病得昏昏沉沉的,也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只是听说那人膝下全是儿子,一心想要个女儿,又不想义女跟亲生父母有过多牵扯,他正好去扬州办事,看扬州女子长得好看,让人一撺掇,动心了呗!”
沈雪骄歪头想想,倒是讲得通,她示意对方继续往下讲。
“我这不一年多没见人了么,小霞子只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收养她的是谁,住在哪里,说她很好,然后没信了!”陆燃犀越想越气,“你说我上门投了拜帖,没人理我;那我直接去吧,得,压根不让进!一帮人咬死他家没有什么小娘子,更不晓得陆晴柔是谁!这不欺负人嘛!”
沈雪骄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试探着问:“会不会改名了?”
“我也这么想的。”陆燃犀撑着头,神情郁卒,“你说我们兄妹俩连养济院都住过了,再矫情兮兮说什么不能改名换姓,愧对祖宗,那就假了对吧?她换就换吧,跟我说一声嘛,我又不会怪她!难不成我这个兄长晓得了这户人家有多富,还扒着她不放,上门打秋风不成?”
沈雪骄隐隐觉得不安,劝解道:“你别着急,先住下来,我帮你打听打听。只要人还在那宅子里,总归能找到的。”
就怕陆燃犀找错了地儿,人不在宅子里。
陆燃犀病急乱投医,没觉出不对劲,他闻言登时大喜,连连道谢:“宁小娘子,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得了吧!”沈雪骄翻了个白眼,“那么多年了,你夸人的词儿丁点长进都没有!”
“诶,词不在多,贴切就成!”
沈雪骄笑笑,起身走到门口,回头交代道:“我改名了,沈雪骄。霜雪的雪,骄傲的骄,你别记错了。”
“沈雪骄?沈,沈?雪骄,雪……”陆燃犀喃喃重复了两遍,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又倏忽滑走了,他容色略有些不自在,看对方瞪他,连忙甩掉心头的怪异感,跟着炫耀,“对了,我有字啦!县尊说读书人交往,少不了字和号,号可以等我做官再取,他先给我取个表字,叫‘照夜’。你以后可以唤我‘陆照夜’。”
燃犀,即点燃犀牛角查看,意为洞察奸邪,与“照夜”互为表里,这是个十分贴切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