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新年
云川纵2023-07-29 12:002,892

  宁扶霜在长洲过了最后一个年。

  自正月初一五更起,爆竹之声便断断续续响彻全城,殷实人家早早备上了柿饼、荔枝、桂圆、栗子、熟枣等物,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出来拜年,到处都洋溢着新年气息。

  梁婆子在门上贴了白色对联,而后关门闭户,谢绝访客,宁家和周家成了巷子里唯二的静寂之处。

  隔壁周家母子,赶在年前搬去了乡下,避免了四邻互相拜年的尴尬,听说以后可能不再回来了。

  也是,自周旋清上过堂后,流言蜚语始终没淡下去,十分影响伤患心情。

  宁扶霜差梁婆子过去搭了把手,又把家里的药材收拾收拾送了过去,希望周旋清能早日好起来。县衙刑具给书生造成了难以痊愈的折伤,怕是得过个夏天才能看到起色。更麻烦的是,受过刑责之人不能参加科举,周旋清的科举之途可能要断了。

  所有人都不敢当着他的面提这茬,周旋清目前瞧着还好,似乎是打算等伤好了就去告状申冤。

  元夕走百病之后,官吏庶民纷纷收了心,点卯的点卯,干活的干活,热闹了近一个月的长洲重新恢复秩序。

  梁婆子包了去南京的船,与人约定好搬运行李的时间,这几日都在拾掇家什,寻思着没有处理好的人或事。

  这期间,宁扶霜干了件很出格的事——她把宁顺宏给揍了。

  宁扶霜遵照宁医士生前指导,先踩点跟踪,摸准了宁顺宏的必经之路,而后去他住处偷了床被子,独自埋伏在人迹罕至的塘路上。

  夜半三更,从赌坊晃回来的宁顺宏一面哼着歌往老宅走,一面思索着怎么向老爷子求饶。就算碍于七叔强势,不好放他进家门,好歹私下里多贴补些,怎么说都是骨肉至亲,做做戏得了,何必来真的!

  行至无人处,他眼前骤然一黑,一床被子从天而降,随后泼皮就迎来了接二连三的痛击!

  “谁?!”宁顺宏拼命挣扎,“哪个不要命的偷袭老子?!”

  来人一声不吭,棍棒一刻不停砸下,那仿佛要把人当场砸死的气势镇住了宁顺宏,他忍着痛颤声央求:“好汉好汉,有话好好说!你要钱还是寻仇,划个道道出来!我爹有钱,我给你钱!”

  足足砸了半刻钟,来人似乎累了,终于停了手。

  被子猛然掀开,紧接着一只头套系在了他脖子上。

  “你要做甚?!”恐惧袭上心头,宁顺宏结结巴巴求饶,“我爹是粮长,你跑不掉的!”

  宁扶霜一声不吭,单手揪住他,强行将他拖至水塘,狠狠甩了进去!

  “救命啊!唔——”

  小姑娘强有力的手按住他的脑袋,将他重重按进了水里!

  直到水里咕噜噜冒出了气泡,宁扶霜才将他提起来,不等他回过神来,再次猛力下压!

  宁顺宏想死的心都有了。

  如此几次过后,宁扶霜终于开了声,她用伪装过的嗓音命令:“明日县衙放告,你去出首,就说郑飞虎开设赌坊,以及放羊羔利,懂?”

  羊羔利,是元朝时兴的一种重利债,也称“斡脱钱”,乃大明明令禁止的行为。

  宁顺宏愣了愣,才小心翼翼地提醒:“可大家都晓得啊!”

  谁都知道不合法,但赌坊虽做了遮掩,却依然正常开着,这才是最不正常的地方。

  宁扶霜轻笑一声,将头套扯掉半个,迅速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强迫他咽下,阴森森地威胁:“他下狱之日,我给你解药,否则,你就等着肠穿肚烂而死吧!”

  宁扶霜劈手打昏他,将其拖回岸上,从容不迫离开了犯罪现场。

  

  翌日,宁顺宏果然熬不住死亡威胁,胆战心惊上了公堂。

  宁扶霜藏在人群里,静静望着他与善人模样的郑飞虎对质,两人一个急赤白脸,一个道貌岸然,在公堂上狗咬狗,撕得一地鸡毛。

  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冷笑了声,官府不给她家公道,不代表她不能自己出口恶气。害死父母的恶人,一个都别想好过!

  哦,还有始作俑者郭升。

  可惜,郭家兄弟出远门了,暂时没法收拾他们。

  很快,宁扶霜收敛了笑意。依《大明律》,“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摊场钱物入官。其开张赌坊之人,同罪”。然而,在知县黄兴德与西席先生曾立商量后,县衙仅以宁顺宏赌博判杖八十,对郑飞虎则是罚其为长洲修桥铺路,赌场财物入官。

  县衙说县太爷此举是为恤民,当铭其政于石。

  宁扶霜出离愤怒了,原本赌坊主人跟赌徒同罪就已经很不合理了,如今县衙居然连杖刑都改成了罚钱做善事,合着有钱有势就过得舒服对吧?

  是,百姓得了实惠,县衙得了名声,那被赌坊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家呢?他们不需要公道么?这会儿不提《大明律》,不提赌博害人了?

  开赌坊的,反成了善人,这什么道理?!

  以其善抹消其恶,真的对么?

  宁扶霜陡然意识到,知县黄兴德并非真的恤民,他只是在以这种方式来营造自己爱民恤民的官声!不论是被赌坊和郭升联手针对的宁家,还是饱受赌坊伤害的普通百姓,都是他青云直上的牺牲品和踏脚石。

  这招是很毒辣的,县衙不是完全没给出惩罚,这个惩罚还带出了一批既得利益者,比如享受到修桥铺路好处的百姓。他们会自发维护黄兴德的官声,反过来劝说受害者放下;如果受害者不服,便是斤斤计较,破坏大局。

  他们慷他人之慨,选择性地遗忘了受害者并没有脱离困境的事实。

  宁扶霜胸膛急剧起伏,气得眼前发黑,好半晌才压下涌到喉间的血腥气,愤恨转身离去。

  码头上,梁婆子站在一艘船的船头,翘首以盼,一俟望见自家小娘子,急忙挥舞着帕子招呼她过去。

  宁扶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回首望了眼身后熙熙攘攘的人流,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孙掌柜和宁医士联手买下了至仁堂,保证会像宁医士在世时一样用心经营,绝不辱没两代人积攒下来的口碑。

  至于田产,宁扶霜以减免租子为报酬,托付信得过的长工监督其余佃户,每年收取租子后,折银一并交给她。

  她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船只起航,破开绿水,将所有愤怒与伤心悉数抛在身后,悠然向南京驶去。

  

  同样是在水上,一艘拥挤的客船里,郭家兄弟并排瑟缩在角落,警惕地防备着所有靠近的人。郭升怀抱包裹,一下下摩挲着里面的匣子,眸中充满了憧憬。

  这是他与袁家的交易。

  郭禄跟人吹牛,提到曾看到心姨娘与周旋清在袁家后门有说有笑,袁家听说此事后,找上门来,要求郭禄上堂作证。

  郭升替弟弟答应了,条件是袁家手里的盐引要分他一些。

  很少很少一部分盐引,却是郭家东山再起的本钱。

  “哥,袁家给那么痛快,这能行么?”郭禄不安地碰碰大哥,小声提醒,“会不会有诈?”

  “因为他们以为盐引是个鸡肋。”郭升讥诮笑道,“朝廷对盐控制严格,采取的是开中法。商人要先交钱从官府购买盐引,也就是取盐凭证,然后再靠盐引从盐场支取盐。但由于种种原因,官盐供应不足,不是所有人都能凭盐引支取到盐。”

  郭升屈指敲了敲匣子,淡淡道:“袁家的盐引,还是袁学英多年前办的,至今没支取到盐,袁家族人一直认为这是桩亏本买卖,因此对袁学英掌家多有不满。”

  “那咱们呢?”郭禄紧张起来,“哥,咱们这趟花费可不小!还是借的!下次就算咱们求爷爷告奶奶,下跪撒泼,人家也不肯给了!”

  “会赚回来的。袁家只顾着争夺家产了,一帮没见识的人,哪有心思关注朝廷动向!”郭升似笑非笑,“二郎啊,咱们那位讼师邻居,可是个妙人!跟宁家打官司前,我跟他喝酒,他喝多了曾透露过一桩事,朝廷今年,哦,不对,已经是去年了,弘治二年,朝廷允许从盐场支取不到盐的商人,收购余盐了。”

  “余盐?”

  “嗯,就是煮盐的灶户,完成官府定的盐额后,手里剩的盐。这种是不允许私卖的。”郭升耐心解释,“咱们现在就是去找灶户收余盐。”

  “那才哪到哪儿?”郭禄忧心忡忡,“袁家也没给咱们多少盐引啊!”

  “谁跟你说,盐引是多少,咱就收多少了?”郭升豪气万丈,“这只是块敲门砖。等到了地方,收多少,咱们说了算!”

  水上风起了,裹挟着人间喜怒哀乐直冲苍穹。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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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者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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