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宁扶霜第一次开了酒戒。
以前她也喝过,只是宁医士认为小孩子饮酒不好,只在逢年过节允她沾一点清淡米酒。宁扶霜对此没什么意见,不给喝就不喝,她不馋。
可今晚她想喝酒,尽管未出孝期。
梁婆子关紧大门,翻出家里的存货做了一大桌子菜,示意陆燃犀陪雇主说说话,好生开解开解。
陆燃犀曾想过,促成交易要大吃一顿,但那是为了庆功,眼下气氛低迷悲伤,他实在吃不下去。少年惋惜地看着菜肴由热转凉,讷讷劝道:“你别光喝酒啊,好歹吃点菜嘛!明天就不好吃了。”
宁扶霜没理他,自斟自酌喝光了一整壶酒,最后伏在桌上不动了。
“喂,你还醒着么?”陆燃犀小声唤了句,壮着狗胆去推她,“你去床上睡,会着凉的。”
隔了一会儿,他见少女确实没动静,悄悄起身摸到她房间取了件外衣给她披上,而后搬着凳子靠近她,轻轻道:“有些话,你醒着的时候,我说不出来。现在你醉了,我,我就当说给你听了。你醒来不要打我哦!”
他望着宁扶霜乌黑油亮的麻花辫,狠狠咽了口口水:“我其实,其实一直想跟你说声抱歉。郭家兄弟用人骨冒充牛骨,是我最先发现的,但是我怂,我不想自己出头,又实在气得厉害,就想着找个有身份又正义的人……是,那天在客店后墙,我听见了你和你爹的讨论,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你们听的。可我真没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我没想到会害得你家……”
他没看到的是,宁扶霜的手指蜷了下。
少女是醒着的。
少年兀自剖析着内心:“我,我挺后悔的,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我以为,以为……总之,我,真的很抱歉。”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复又极轻极轻地道,“倘若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能……还会管的吧?但我会找身份地位更高一些,最好能弄死郭家兄弟的。”
宁扶霜眨了眨眼。
“这几日让你见笑了,我吃饭没出息,做事不讲体面,我晓得你们觉得我粗鄙。可没办法啊,我父母去得早,我八九岁就进了扬州养济院,那里全是贫苦无依之人。朝廷肯养我们就不错了,你说的为人处世,礼义廉耻,那都得自己摸索,没人教的。我算是幸运的了,我们扬州盐商多,他们有时发了善心,会捐些钱,附近寺庙也会教我们一些东西,我读书识字就是在这一阶段学的。
“我们这种人,没钱没地,死了都没处埋,很多是靠漏泽园收敛尸骨的。我有几个好友就葬进了那里,我以后…归处大概也在那里吧?郭家兄弟,他们偷漏泽园的骸骨卖,可不就是…反正,我接受不了。
“我有时也会想啊,倘若我父母没死,我和妹妹是不是也能有个像样的家?啊,对,我有个妹妹,比我小七岁,长得可好看啦!我师父都说,要是长在正常家庭,将来准能说门不错的亲事。”
宁扶霜眸中寒冰渐渐融化,她心说算了吧,他也挺可怜的。可是块垒依旧横亘胸中,令她吐不出咽不下,难受得厉害。最后,她自暴自弃地又闭上了眼,决定眼不见为净。
陆燃犀鬼鬼祟祟瞧了瞧门口,见梁婆子还在厨房忙碌,继续自言自语:“按理说,我是为了补偿你才忙活这一通,不该收钱的。但是,但是我得养妹妹,我得给她攒嫁妆,我想让她有个正常的家,不能像我一样,自十二岁出了养济院,就饥一顿饱一顿,到处给人做工。你肯定觉得我道歉之心不诚,可是,可是我真的很缺钱,所以……我晓得自己小气抠搜虚伪没骨气没担当…唉,反正咱俩以后也见不着面儿了,你要骂就骂吧!”
夜来寒风起,将胸中块垒吹松了一些,宁扶霜闭着眼想,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她不该对他要求太多的,
如此一想,心神骤松,少女彻底睡了过去。
腊月二十五,江南陆续开始了“照田蚕”。农人燃起火把,唱着歌谣,在田间往来穿梭,点着了秸秆和杂草,火星随风飘荡,似流萤飞舞,照亮了农人祈求丰收的笑颜。
陆燃犀支着耳朵听了会儿,这里离乡间太远,只隐约听到些吵闹声,并不清晰。本还想体会吴地风俗的少年遗憾地咂咂嘴,自顾自转了话题:“我去年跟着商队去过嘉兴,跟当地人学了一段祝词,唱给你听啊?”
少年探头看看,再次确认少女睡着了,遂清了清嗓子,轻声哼唱了起来:
“火把掼得高,三石六斗稳牢;火把掼到东,家里堆出个大米囤;火把掼到南,国泰民安人心欢;火把掼到西,风调雨顺笑嘻嘻;火把掼到北,五谷丰登全家乐……”
空旷的小院里,回荡着少年沙哑的嗓音,顺着双耳入了少女的梦,梦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全家平安喜乐,健康无忧。
真好呀!
那是宁扶霜特别想回头看一看的场景。
一觉到天亮,少年已然收拾好了行囊,换回了来时的粗布裋褐。精细衣衫脱下,潇洒可靠小官人消失,又变成了那个清贫慧黠少年郎。
“宁小娘子,幸不辱命。”陆燃犀学着大人拱手施礼,“咱们这便别过,某祝您青云万里,一生顺遂,所交之人情意重,所到之处风波平,好去莫回头!”
“你等等。”宁扶霜唤住他,将一提药包和几本用油纸包好的书放在院中桌上,“有几句话,我姑且说之,你姑且听之,至于要不要照着做,是你的事。”
“您说。”陆燃犀不敢小觑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岁的姑娘,他一向觉得听人劝吃饱饭,要想活得好,听听比自己混得好的人怎么说,总归是有用处的。
“陆燃犀,人不能靠小聪明活一辈子,更不能老是指望别人替自己出头,你得自己立起来。”宁扶霜说话毫不客气,“就拿郭升用人骨冒充牛骨之事来说,你若有能力,自己便能阻止,何必撺掇我爹出头?”
陆燃犀羞愧地低下头,脚尖一下下磨着地面,内疚和懊悔几乎冲出四肢百骸。
“我知道你过得苦,你可能会觉得我说这话是何不食肉糜,可是人不是生来什么样,一辈子就什么样啊!出身决定的是你的起点,不是终点。”
陆燃犀忙不迭接话:“不,我觉得,你说得对,我,我确实……”
见他听得进去,宁扶霜神色缓了下来,问:“你现在给人做工,是长雇还是短雇?祖上可有人从事贱业?”
陆燃犀敏锐意识到接下来的话或许能改变他一生,他谨慎地回答:“短雇吧?我现在还是学徒,不算正式的,以前也是这里干一天,那里干一天。我家上数几代都务农,后来遇上天灾,民不聊生,才……”
“那还好。”宁扶霜点点头,“你读书很有天分,若有机遇,便去考科举吧!雇工人不能考科举,但是短雇的话,有商榷余地,只要找到愿意为你作保的人,问题应当不大。”
“科,科举?”陆燃犀啼笑皆非,“就我?”
“陆燃犀,你知道我让你背的《集注》是什么?那是科举用书!你比很多人背得快,理解得到位,你欠缺的只是系统学习。既然有这天赋,为何不试试呢?只要你中了生员,哪怕不再继续往下考,那也是四民之首,是士。成为生员,你可以领取廪粮,可以免除徭役,所有人都会尊敬你,暗地里的好处更是数不胜数。”
陆燃犀眼眸闪烁,心动了。
真正打动他的,是最后两句话:“这世上,谁都靠不住,人的命要攥在自己手里。你若有家人,他们的境遇亦会因你身份地位的改变,而得到改善。”
陆燃犀想到了师父惋惜的眼神,想到了妹妹姣好的模样,倘若他成了生员,妹妹就不再是赖在养济院的小可怜,将来可以找个好人家嫁了,做个风风光光的正头娘子。
他慢慢接过书,爱惜地摩挲着封皮上的字样,不敢用力,不敢弄脏,他今后能不能搏出一条通天之路,可就靠着这份馈赠了。
宁扶霜把药包推过去:“我给你开了些养胃的药,你若信得过,就拿回去自己熬着喝,左右喝不死人。好生养养你那胃,不然往后有你难受的!”
“不不不,这太贵重了!”陆燃犀连连摆手,“我已经收了二两酬劳,还有这些书……”
“拿着吧!”宁扶霜语气淡淡,似乎之前的熟稔均随着交易结束而淡去了,“我要离开长洲了,这些东西不能全部带走,你不拿着也是便宜别人。”
陆燃犀局促地搓搓手,想拿又不敢拿:“那多不好意思哇!”
宁扶霜耐性不过两句话:“陆燃犀你矫不矫情,为这仨瓜俩枣的,我再跟你磨叽一顿饭是不是?反正你不要,这些东西我也要送去佛寺道观施粥施药,为我父母祈福的。”
陆燃犀吓得慌忙把东西抱怀里,犹豫了下,嘟囔:“你要是不信神佛的话,还不如把东西送去养济院这类地方,好歹那里的人是真有需求,也会发自内心地感激你家。”
宁扶霜定定凝视着他,直到对方现出了慌乱神色,她才柔声许诺:“好,那我让人送去养济院,看着他们收下。”
少年绽开了大大的笑容,真心实意地感激:“宁小娘子你真是个大好人!令尊令堂一定会得到很多人的祝福!”
为着这两句话,宁扶霜把宁医士的几套旧衣旧鞋也给他包上了。
快过年了,大街小巷热闹无比,外地的商队次第返航,陆燃犀他们也要回扬州了。
陆燃犀带着大包小包快到商队落脚的客店时,意外碰到了两个印象深刻的人:郭升和宁顺宏。
少年不想跟他们打照面,急忙缩回了拐角处。
两个泼皮起了争执,在巷子里低声吵个不停,看情况是宁顺宏压制了郭升,郭升在好言相劝和情急争辩之间反复跳跃。
“要不是你出馊主意,我能落到这个地步?”宁顺宏将郭升抵到墙上,怒气冲冲地低吼,“现在老子被逐出家门了,你舒坦了?你觉得你还清了赌坊赌债,就跟老子没关系了是吧?”
郭升试图让他冷静下来:“那是我出的主意么?来来来,咱俩捋捋,当初是你抱怨说沈氏死了男人,可能守不住,万一她带着闺女改嫁,家产八成会便宜了外人,对不对?我说什么了?”
“是你说只消要了她,她就……”
“宁顺宏,咱俩喝酒闲聊,我只是给你讲了一个案子,并没有要你这么做,对吧?”郭升猛地推开他,头一次强势起来,“你被赶出家门,那是你自己作的,与我无关。”
“你,你!”宁顺宏气喘如牛,恼羞成怒之下,一记重拳砸了过去。
“啪!”郭升抬手接住拳头,随后拔腿就往巷子外跑,嘶声呼唤,“二郎救我——”
一直等在巷子外的郭禄闪身冲了进来,与哥哥擦肩而过,一拳干趴下了穷追不舍的宁顺宏。
陆燃犀看得心惊不已,同时又有点想乐,合着这帮泼皮也不是铁板一块,起了内讧比谁都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