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无力
云川纵2023-07-27 12:003,405

  快中午的时候,陆燃犀遣了个童子过来报信,说买家马上登门。

  约莫两刻钟后,门外响起了微哑的少年音:“您瞧瞧,我家这地段好得很!出了巷子就是大街,四通八达,到哪儿都方便。四邻不是书香门第,就是殷实人家,全是读过书讲理的。那叫什么,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好家伙,嘴皮子真溜啊!

  宁扶霜连忙躲进了卧房,示意梁婆子沏茶。

  门扉开启,陆燃犀引着房牙和买家走进了院子。

  买家是一主一仆,主人是个温文儒雅,身着直裰的五旬男子,仆人则是个身形健壮的年轻人。

  宁扶霜隔窗望着五旬男子,脸色沉了下来。她听着陆燃犀热情欢快的介绍声,叹了口气,开门走出去,唤了声:“七爷爷。”

  男子转过身来,微笑颔首:“变卖祖业,可非孝子所为。”

  陆燃犀傻了,悄悄望向宁扶霜,无声比了个口型:“还卖不?”

  别说是“七爷爷”,就算是亲爷爷,只要宁扶霜说卖,陆燃犀照样闭着眼敲定这桩交易。拿钱办事,谁都不能阻止他为雇主分忧!

  宁扶霜沉默了下,开门见山地道:“七爷爷,长洲我不能待了,我会被他们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陆燃犀极有默契地敲边鼓:“我妹妹的母亲都被逼死了,就算再讲规矩,也得给人留条活路吧?”

  除了宁扶霜母女、粮长一家以及在场的族老,大家都以为宁扶霜的母亲是为了保住家产而自杀,哪怕是当日过去当说客的女眷们,亦不清楚真正发生了什么,她们仅了解到粮长逼嫁这一层。

  陆燃犀听到的传闻更模糊,还是到了宁家才推出是家产惹出来的祸事。

  “妹妹?”七爷爷似笑非笑,“我怎地不知文德多了个儿子?”

  文德,是宁医士的字。

  七爷爷乃宁医士的堂叔,族里排行老七,读过书中过举,早些年做过小官,受够案牍劳形之苦,便仗着家里有些产业,辞官逍遥去了。

  宁扶霜家跟他关系不远不近,只知道算是个相对正派的人。

  小姑娘摸不准他的意思,硬着头皮编瞎话:“家父生前定下来的,还没对外公布。。”

  “生前?定下来?”七爷爷神色淡了下来,意味深长地提醒,“你可晓得,螟蛉子亦可分家财。你就不怕偷鸡不成蚀把米?”

  “说什么呢老东西!”陆燃犀勃然大怒,袖子一撸就要骂街,“老子打小学的就是留财不如留德,老子是喜欢钱,但老子有手有脚,能自己挣!染缸里捞不出白布,就你宁氏那吃相难看的样儿,我看你才没安好心!”

  宁扶霜刷地盯向他,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陆燃犀讪讪放下袖子,小声强调:“你别听他挑唆,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咱不是不懂规矩的人!”

  七爷爷瞥了他一眼,语气寻常:“扬州来的细伢?”

  陆燃犀眼一瞪:“不行?”他转而饱含气愤地跟雇主告状,“这人是那个钱姓书吏介绍的,我以为跟宁家没关系,才带他来看房的!”

  “不巧。”七爷爷悠然而笑,“姓钱的是我外甥女婿。”

  “嘎?”陆燃犀傻眼了。

  “七爷爷。”宁扶霜打断了两人的对峙,瞳孔乌黑沉静,“落子无悔,我信他。”

  忽如一阵春风来,吹散了冬日霜雪,少年直不楞登扭头望着她,良久,他咧开了嘴,冲七爷爷扬起一抹挑衅的笑。

  那笑容干净纯粹,带着点青涩的蔫坏,他像是山间抢了游人包裹的野猴子,明目张胆把“嘚瑟”二字大大写在了脸上。

  七爷爷终于正视起来,他定定俯视着少女,郑重问:“你决定好了?”

  “是。”

  七爷爷沉默了一阵,突然道:“兀那细伢,你开的价,我同意了。”

  本以为没戏了的两人齐齐抬头。

  七爷爷无可奈何地叹息:“我买了,房子还留在族里,我做过官,镇得住他们,他们不会闹,更不会去告你。换成别人,总归是个隐患。”

  “七爷爷……”宁扶霜哽咽了下,素白面容慢慢柔和,她终于放松了下来,“谢谢。”

  原来老天对她并非从始至终残忍。

  陆燃犀迅速反应过来,顺滑无比地转化态度,从挑衅对峙到热情好客,仅用了眨眼功夫。少年深知夜长梦多的教训,不顾宁扶霜制止他的眼色,连连催着主仆二人去县衙办了红契。

  印章落下,账款结清,陆燃犀总算松了口气,笑容也变得真挚起来:“您真是个善解人意又宽宏大量的好长辈,祝您在此生活得愉快。您放心,您买得绝对不亏!”

  被一路盯着防着的七爷爷懒得理他了。

  陆燃犀把各色凭据和银子交到宁扶霜手里,压低了声音劝她:“面子能值几个钱,先把事办了再说!你能找到比他合适的买家么?”

  宁扶霜使劲拍了他一下,小声怒道:“那是我七爷爷,以后还怎么见面?陆燃犀,你做事留点余地!”

  “留什么留,就好似你跟他们关系好,以后还回来一样!”陆燃犀也怒了,“老子前期迂回赔笑那么久,目的是为了把事情办成,可不是为了虚面子!我就烦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假得不行,明明心焦害怕,还得绕来绕去,累不累呀?”

  宁扶霜深吸一口气,试图跟他讲道理:“这是交际礼仪,他是长辈,我是晚辈……”

  “逼死令堂的也是你长辈!”

  话一出口,陆燃犀就后悔了,他张了张嘴,想把伤人之语叼回来,然而覆水难收,气氛一下子凉了下来。

  宁扶霜死死盯着他,俄而冷笑一声,鞋底在他脚背上狠狠碾了几下,转身给他圆场子去了。

  陆燃犀弯腰抱住可怜的脚,欲哭无泪:“你到底是讲理还是不讲理啊?!之前提着凳子威胁房牙的不是你?合着就欺负我一个!”

  成长环境天差地别的两人,短短几日的功夫,在许多事情上现出了分歧。

  宁扶霜注重养生,衣食住行虽不奢华,却处处讲究,勤洗衣服勤洗手,太阳好的时候要晒被子,饮食注重搭配,每餐只用七分饱,饭后隔上一段时间喝养生茶,天热不吃隔夜饭。

  而陆燃犀,只能说尽量保持整洁干净,衣物有破损的地方也会及时缝补,若穿了新衣服,宁可自己头破血流,绝不让新衣沾一滴血;他在吃上奇快无比,每餐必吃撑,看见剩菜剩饭就难受得五脊六兽。

  两人在为人处世上,也区别甚大。宁扶霜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家庭给了她一言不合便翻脸的底气,但倘使事情有望谈成,她反而能耐下心来跟人虚与委蛇,端着架子周旋,争取达成合则两利,彼此体面的结果,关键时刻让些利益亦是舍得的;可陆燃犀更注重结果,做事功利性强,为达目的,他可以伏低做小,装乖卖巧,不过一旦触犯到他的利益,这人就会露出攻击性,像头未经驯化的狼崽,毫不客气咬断对方脖子,甭跟他谈体面,每日为生计奔波之人谈不起。

  

  七爷爷连喝了两杯茶才算消了气,临走许诺:“你母亲之事,必会有个交代。但亲亲相隐,家丑不宜外扬,你懂吧?”

  宁扶霜抿紧了唇,心头悲哀地想,原来这个正派之人,最终还是站在了宗族一方。他如此痛快地买下院子或许是为了封口。

  小姑娘瞬间不想卖了,这让她有种拿母亲的性命名誉做交易的感觉。

  “我会给你家一个交代。”七爷爷隐含压迫,“按朝廷规矩,粮长有罪,是可以用钱赎的。太祖有谕,粮长有杂犯死罪及流、徒者,止杖之,免其输作,使仍掌税粮。《大明律》曰,若官吏公使人等,非因公务,而威逼平民致死者,杖一百,并追埋葬银一十两。这个赔偿,你可以多要些。”

  杂犯死罪,与真犯死罪相对,除十恶、故意杀人等影响严重的死罪外,其余相对轻一些的死罪,统称为杂犯死罪。至于“输作”,则是指因罪罚作劳役。

  粮长逼死沈氏,甚至连徒刑都够不上,亦不用服劳役,赎罪后依然是大权在握的乡间一霸。

  “我不要钱!”宁扶霜失控哭叫,“我只想要个公道!”

  远远瞧着情况不对的陆燃犀,赶忙窜过来撞了她一下,示意好汉不吃眼前亏。

  “扶霜,没人希望闹出人命。”七爷爷神色凝重,“你母亲是自杀。她是为了保护你。即便是为了让她走得安心,你也该想开些。”

  “那您知道她为何……”宁扶霜胸膛起伏,却不想母亲身后事沾染绯色传闻,她使劲一挥手,表示算了。看七爷爷转身往外走,她忽而不甘心地问,“粮长是负责收粮运粮的,他们未必懂法,朝廷给他们那么大权力,由着他们操纵乡间诉讼,真的合理么?”

  七爷爷摇了摇头:“你以为只你一人觉得不公么?早在宣德正统年间,就有御史上奏请求禁止粮长理讼,朝廷也采纳了。可结果呢?扶霜,不要那么天真。人呐,随波逐流一点,会活得舒服一些,切勿跟世俗拧着来。”

  七爷爷走了,宁扶霜蹲在地上,将头埋进臂弯里,呜咽出声。

  她真的好恨啊,凭什么他们逼死人却不用付出沉重代价?凭什么他们无德却可作威作福?凭什么他们可以高高在上地按住自己?

  压抑了数月的恨意和憋屈再次翻涌上来,她却从来没这么无力过。七爷爷的话抹杀了所有侥幸——她根本没办法为母亲讨回公道。

  或许母亲交代遗言的时候,就预料到了这一结局。

  她没有让女儿为难,她已经为女儿安排好了路:往前走,莫回头。

  陆燃犀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几次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劝说。他没有宗族观念,不知道跟宗族纠葛多是怎样的感受,他替宁扶霜难过,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不是说杀人偿命么?为何粮长就能得到豁免?

  那只是个粮长啊!

  甚至都不是朝廷正式的官。

  冬风吹来,吹得人心头发凉。原本达成交易带来的欢欣,悉数风流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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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者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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