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金钱刺激,许是木尺威胁,总之陆燃犀在短短三天内几近脱胎换骨:清隽利落的青衫少年,唇角含笑,温文有礼,只要保持住情绪稳定,已经不大能看出曾经的卑微粗鄙了。
“妹妹,哥哥这便去也!”陆燃犀整整租来的衣衫,微微欠身,下一句就露了原形,“放心,这衣裳怎么穿出去的,再怎么穿回来,我尽量不弄脏,免得租衣行扣咱的钱。”
三天的时间,实在来不及给陆燃犀做合身衣裳,况且也不划算,陆燃犀宁可雇主把衣服给他换成工钱。最后还是梁婆子经验丰富,跑到租衣行给他从头到脚租了一整套七成新的。
陆燃犀详细问了宁扶霜对卖房的要求,初步定了个底价,而后提出两点对策:首先,买家得是不好惹能镇住宁氏族人的;其次,双方签红契,不签白契。
红契和白契都是土地房屋买卖的文契,区别是前者有官府盖章,受律法保护;后者乃双方私下所立,容易出幺蛾子。
宁扶霜自家事自家知,鉴于粮长逼死沈氏的旧事,他们未必敢直接找自己闹,多半会暗中搅黄买卖,或者用无族中允许的理由找买家闹。陆燃犀从买家和官府下手,提前防备,可以说将风险降到了最低。
临出门时,少年犹豫了下,掰着手指算账:“你手头紧么?不紧的话,最好给我点钱备着。我请房牙吃顿饭,还得跑趟县衙户科,提前跟人打声招呼,免得盖章时书吏刁难咱们。然后就是办红契得交税,三十分中取一,再纳工本钱四十文。”
宁扶霜目瞪口呆,合着院子还没卖出去,她先搭了雇工费、请客费、送礼费,再加上后期的税契,房牙半成的佣金,好几两银子没了,这还有的赚么?
她还不如随了房牙的意呢!
仿佛瞧出了她的心思,陆燃犀笑道:“不错了,总不能让县衙白忙活。三十取一你都受不了,那外头谣传的一半你更无法接受。”
“一半?怎么会有那么离谱的传言?”
“其实这属于误读,原文是‘凡典买田宅,不税契者,笞五十。仍追田宅价钱一半入官’。就是说,这一半是不纳税的罚款。”
宁扶霜大开眼界,真切意识到什么叫隔行如隔山。
陆燃犀宽慰她:“放心,肯定比房牙估的价高。再说他那佣金,可以商量的。又不是买房卖房的旺季,讲什么成三破二,咱给他砍一半!”
所谓成三破二,即房牙牵线谈成了交易,要根据成交价收取佣金,其中买家付百三,卖家付百二,房牙总共拿半成佣金。
宁扶霜从来不知道卖个房子居然有那么多讲究,梁婆子家乡有老宅,在外只租赁过房子,亦不清楚其中门道,是以主仆俩竟被房牙拿捏得死死的。
她听完解释,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等等,那半成佣金,我只需掏一多半?不是全付?”
“当然啦!”陆燃犀措辞委婉,“想做交易的又不止你,买家、卖家、房牙,三方人呢!”
翻译下,那俩把你当大冤种,合起伙来驴你呢!
奸商啊!
小姑娘鼻子都快气歪了。
宁扶霜二话不说,进屋翻出了父亲的荷包,往里塞了些铜钱和碎银子,出来递给少年,仔细交代道:“这里面大概有五两,不必省,不够再问我要。你去县衙户科找一个姓钱的书吏,他受过我家恩惠。”
“爽快!”陆燃犀冲她竖了个大拇指,揣上荷包笑道,“你把院子收拾收拾,在家等我消息。”
少年意气风发地走了,宁扶霜却慢慢沉了脸,倘若此人靠不住,她可就是白搭上时间、精力和钱财了。
五两银子,对账房学徒来说不是小数目,再加上他那身七成新的行头,他能经得住诱惑么?
他还会回来么?
但愿陆燃犀不会辜负她的信任。
整整一天,宁扶霜都心不在焉,做什么错什么,医书看不进去,午饭吃得不多,她委实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梁婆子给她煮了壶决明子菊花茶,轻声劝解:“左右已经这样了,别太忧心。大不了我去他们商队落脚地盯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对吧?”
宁扶霜以手扶额,一声不吭。
日影从长到短,再从短到长,陆燃犀始终没有消息,也没有任何人过来看房子。银装素裹的天地里,此处小院仿似被遗忘了,安静得瘆人。
铜漏滴答作响,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附近人家燃起了炊烟,响起了喧闹之声,宁扶霜从希望到怀疑,再到失望,眸子上渐渐蒙了阴翳。
直到“吱呀”一声轻响。
一只瘦可见骨的手,不甚熟练地穿过木门缝隙,试图去够门栓,伸到一半却被卡住了。
宁扶霜一跃而起,疾步奔到门边,不由分说把他的手塞回去,猛然拉开了门栓——她的肩膀都在抖。
“你回来啦?”女孩子双目亮晶晶的,语气里带着自己没有察觉到的雀跃,那是信任失而复得的表现。
陆燃犀望着情绪过分外放的少女,怔了一怔,才莞尔笑道:“幸不辱命。明早我去见见买家,跟他敲定一些细节,然后带他过来看看房子,就差不多了。”
宁扶霜小小地“哇”了声,这才嗅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不由蹙了眉:“你喝酒了?”
“啊,是啊,不喝酒谈不成交易。”陆燃犀不在意地插好门,径自去井边打水洗脸。
“你别!那水太冰了,灶上有温的热水……”
“哪那么讲究!”陆燃犀掬起一捧水,就要往脸上泼。
“会着凉的!”宁扶霜急了,跑过去一把拽开他,却不防动作过大,陆燃犀竟带歪了脸盆,随着“哐当”一声响,冰凉的井水“哗啦”泼洒一地,溅湿了两人的衣服。
“哎呦!你俩作甚呢!”梁婆子听见动静,举着铲子从厨房探出了头,语气焦急,“赶紧去换衣裳,一会儿该浸透了!”
陆燃犀低头看着新衣服上的深色痕迹,有些惋惜:“啊,不晓得干了以后会不会留下水渍,租衣行会扣钱么?”
宁扶霜草草擦了擦身上的水,转头望着少年颊上酡红,语气复杂:“没事的,扣就扣吧!”
陆燃犀大概真是酒喝多了,脑子不顶用,他极认真地掰扯:“说好了哦,不关我事,方才是你拉的我。若是扣钱,不能从我工钱里算。”
宁扶霜哭笑不得:“晓得啦,你快……”她陡然意识到不对,凑过去盯着他的眼睛,伸出了两根手指,“这是几?”
陆燃犀直勾勾盯着她,依然在试图展示自己的“聪明”:“我跟你讲,我算术很好的,你休想糊弄我!”
得,醉了!
刚刚还能笑着正常交流的少年,许是到家松了心神,迅速醉得不省人事。只是他纵然脑子不清醒,依然竭力绷着一根弦,不哭不闹不在屋里吐,乖顺得让人难受。
“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梁婆子给他端了碗蜂蜜水,不在意地道,“他在外头耍了酒疯,可能就没活儿干了。”
似乎是在印证她的说辞,陆燃犀乖乖捧着碗喝了水,梁婆子给他换衣服时,他紧紧攥着瘪下去的荷包,像只不得不顺从,却又满怀警惕的小兽。
宁扶霜心头酸涩,伸手给他把了个脉,转身去药房取了橘红、半夏、白茯苓和甘草,简单煎了个二陈汤用来醒酒。
陆燃犀皱着眉头,明显不太愿意喝,但在雇主的逼视下,还是温驯地接过了碗,喝得涓滴不遗。
梁婆子若有所思,睡前铺床的时候,她和声细语地道:“小娘子啊,有些话按理不是我这个老婆子该说的,可令尊令堂去得突兀,一些事情吧,想来是没交代清楚,您要是有时间,就听我唠叨几句,如何?”
宁扶霜合上书,端正坐好:“你说。”
梁婆子过来帮她把辫子散开梳通,叹息道:“陆燃犀这孩子是挺招人心疼的,可是这世间聪明又可怜的,岂止他一个?您和他是两样人,不管您是出于同情也好,出于友情也罢,此事终了,你俩一个有阳关大道要走,一个有前途要挣,各有各的活法,不会再有联系了。”
宁扶霜心中“咯噔”一跳,意识到今晚自己有些失态了。
见她一点即透,梁婆子没再往下说,转而催促她上床睡觉。
蜡烛熄了,宁扶霜仰躺在床上,脑子里充斥着各种纷杂念头,她模模糊糊地想:“友情?我俩算朋友么?”
腊月的深夜格外寂静,隐约能听到北风掠过屋檐树梢的声音,沙沙簌簌,令人心思浮动。
一夜半梦半醒,宁扶霜翌日起床时,有些萎靡,哪怕梁婆子煮了她爱喝的甘栗松仁粥都没能提起精神。
梁婆子看看她的气色,不太满意:“这几日好不容易吃的多了,养出点肉,怎么又出黑眼圈了?”
宁扶霜手一顿,茫然地想:“最近吃的多么?”
“中午给你做桂花山药。你说你,一个学医的,好歹想法子给自己调调。”梁婆子收拾着碗筷,催她,“陆小郎一早就出去了,你赶紧梳洗打扮,待会儿有看房的。”
宁扶霜抬头望望天色,愕然:“他昨晚不是喝醉了?”
“瞧您说的,给人做工,别说醉了,就是病得爬不起来,也得干啊!不然吃甚喝甚?”梁婆子的声音远远传来,没有嘲笑,没有抱怨,只是响亮地陈述一个事实。
宁扶霜静静坐在饭桌前,这才有了点陆燃犀年十五的感觉。
十五了啊,不知满没满,大明年十五方成丁,还是个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