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故人
云川纵2023-08-12 18:003,266

  沈雪骄打发了梁婆子先回医馆,她独自闷头跑到了河边,站在无人处怔怔发呆。

  初冬的水又清又冷,少了游鱼水草,显得过分安静了,像极了她从热闹温馨骤然落入空寂的家。

  她从前只知道母亲之死与家产有关,却原来那天在议事厅还有那么一番对话。

  户绝,真讽刺啊!

  若非父亲去得突兀,宁家如何能算户绝?父母都还年轻,家里有医有药,本该不愁没有男孩子的。

  宗族到底是什么呢?都说宗族繁荣昌盛才能护住族人,可为何她看到的只有一双双贪婪的眸子?若非宗族逼迫,母亲怎会当众自戕?

  他们家有什么?一间积累了几十年口碑的医馆,以及不足百亩的良田,仅此而已。可就这点家财,袁家那样的大户都懒得瞧的东西,却要母亲用命来护住。

  沈雪骄特别想说一句,不值得。真不值得,尽管这是宁家两代人的心血,但若父亲在天有灵,定然希望财物给妻女带来的是富足安稳,而非污名灾厄。

  她静静待到傍晚,直到被一连串孩童笑闹声吵醒。

  “读书郎,废童生;不要脸,去偷人!”

  “不要脸!羞羞!”

  “咯咯,你们看他手里提的,是从坟上拾掇来的!”

  沈雪骄好奇地从树后转出来,见一群七八岁的孩子正围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转悠。

  那男人两鬓斑白,形容落拓,一腿微曲,另一腿也不甚灵便。他拎着乱七八糟的吃食,默不作声绕开孩子,对伤人的童谣并不解释。

  偏偏为首的男孩不愿放过他,趁他转弯的瞬间,忽而伸出腿去,生生插进了男人与拐杖间隙!

  “哎!”沈雪骄下意识唤了声,却来不及阻止,只听西里哐啷一串响,男子连人带东西齐齐摔在了地上!他闷哼一声,半晌没动弹。

  “不是,你们玩点什么不行啊,怎么还欺负人呢!”沈雪骄实在忍不住,开声撵几个孩子,“去去去,都回家吃饭去!小心我告诉你们爹妈。”

  几个孩子嗷嗷叫着,呼啦散了。

  沈雪骄本欲离开,看男子浑身颤抖着却不起来,不由弯腰询问:“你没事吧?有受伤么?”

  男子躲闪着背过身去收拾东西,神色慌乱:“没,没事!”他说话又快又含糊,“我,我这就走!这就走!”

  沈雪骄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人家既然不需要,她便直起了腰,转身往回走。只是她以前没怎么来过这附近,村子这几年又新添了变化,之前一路闷头疾走,她还真没注意路径,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头:“哎,你晓得去……”

  声音戛然而止。

  沈雪骄终于看到了男子的正脸。

  那是一张曾经俊秀出尘的脸,如今却满是风霜之色。男子曾经温润多情的眸子如今蕴着沧桑,曾经修长白净的双手如今生了老茧和冻疮,他指节处骨头凸起,显得嶙峋而粗大。

  沈雪骄浑身战栗,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不应该的,不应该是他。

  良久,沈雪骄发出哽咽的轻唤:“旋清,哥哥……”

  这个双腿有疾,被小孩追着辱骂,捡拾墓前祭品的落魄男子,竟然是当年温文俊逸的少年才子周旋清。

  男子仓皇别开脸去,匆匆绕开她往小路上跑,然而由于跑得太快,他费尽周折捡来的酒食砰然坠地。他似乎是想弯腰捡拾,最后为了节省时间还是收住了手,僵硬着背脊继续逃跑。

  “旋清哥哥!”沈雪骄箭步追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你跑什么,是我呀!阿霁!”

  男子浑身抖若筛糠,跑得更快了。

  袖子从指尖抽走,沈雪骄愕然望着他的背影,简直不能相信这是昔年能为了一个问题,当众侃侃而谈半个时辰,把先生驳得哑口无言的俊才!

  “旋清哥哥。”两行清泪顺着面庞滑落,沈雪骄弯腰捡起地上的酒食,轻轻道,“我有些字不认识,你教我吧!回头请你吃带骨鲍螺。”

  温馨记忆追逐着男子,他终于站住了,洗得发白的青色直裰随风摆动,包裹住了他瘦可见骨的身躯。

  “阿霁。”他似乎很久没跟人正常交流了,声音有些嘶哑低沉,“你所熟悉的故人与旧物都不在了,看过令尊令堂,就,走吧!”

  “可我想去你家,吃阿婶做的……”

  “阿霁。”周旋清神色疲惫,背对着她道,“你阿婶,不在了。你家隔壁的院子,卖掉了;我也不读书了,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人了。给彼此留点体面吧!”

  “旋清哥哥……”

  “李夫人临终前尚且晓得蒙面固宠,你就当我,矫情吧!”

  “好。”沈雪骄默默上前,把酒食规整好,挂在他拐杖上,看着他一步步蹒跚走远,终于忍不住蹲地痛哭。

  为什么啊!

  那么好,那么有才气有天分,本该前途无量的少年才子,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他曾经无数次吟诵北宋张载的语录,他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是真的满腔抱负,一心为民。

  可惜,所有的打算中道崩阻,所有的热血终究凉透,少年才子成了乡间残废。

  沈雪骄想不通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好人难有好命,为什么美好的人或事总会破碎成灰?

  接二连三的打击令女子心神失守,崩溃嚎啕。

  她是真的想不通为什么。

  大家做错了什么呢?

  大抵是太过讲规矩吧!

  正哭着,头顶蓦然传来一声叹息:“你打小就倔,怎么都那么大人了,还是那么……”

  沈雪骄茫然抬起头来,眼前飘过一片洗得发白的青布袍脚,周旋清无奈望着她,欲言又止。

  女子忽而生出了羞耻和慌乱,她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水,语无伦次地小声道:“我没事,你让我哭会儿就好,马上好!”

  “走吧!”周旋清转过身去,“若不嫌弃,去我家坐坐吧!”

  “啊?”沈雪骄忙不迭站起来,“哦哦,好!”

  

  周旋清家的老宅是很多年前的屋子了,当年周父中了生员,为了读书方便就在县城置办了新院子,与宁家做了邻居。说来令人唏嘘,周旋清出生时正赶上家里境况好转,他半生体面,结果却落到了这步田地。

  老宅位置偏僻,院落狭小,屋子里通风不太好,胡乱堆着各种杂物,积聚了挥之不去的潮气,墙角处已然生了霉斑。

  周旋清努力擦干净摇摇晃晃的凳子,有些为难:“不太结实,你小心点,莫摔到自己。”

  沈雪骄接过凳子,翻来覆去看了看,一声不吭拎着它走到院子里找了块石头,照着几处松动的地方狠砸了几下,而后她随手摸过抹布擦干净凳面,神色自若地坐了下来。

  周旋清张了张嘴,转身烧水沏茶去了。

  说是沏茶,其实不过是冲了杯杨柳叶做的托叶茶。若是以前不小心买到,周旋清一准儿得作篇文拐着弯儿问候卖假茶叶的祖宗十八代,痛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这却是他唯一能拿出来待客的东西。

  两人就着一嘴的柳叶味儿,各自叙了过去几年的经历。

  原来,周旋清当初在衙门受的刑伤迟迟未愈,周家宗族笃定他身受刑责,无缘科举,便起了强占田产的心思。孤儿寡母抗争不过,上县衙告状,反被人倒打一耙,指责周秀才当年仗着生员身份强买良田。在西席先生曾立的操纵下,周旋清败诉,并彻底无缘科举。

  “你没去府衙告过么?”沈雪骄忍不住问。

  “告过,没用!”周旋清颤颤巍巍给她斟了杯茶,“自来田宅纠纷就是团乱麻,你家那田不也如此?人家撂下仨瓜俩枣,说要回赎,他弱他穷他有理!”

  沈雪骄注意到周旋清手指始终半蜷不蜷,既无法彻底伸张开,亦无法攥成拳。她不由问:“你的伤……”

  “伤未愈,便东奔西跑,落下病根了。”落魄书生长叹感慨,“人哪,就是不能倒霉,一旦坠落,多的是落井下石之人。越倒霉,越受欺负。”

  “县衙滥用酷刑,府衙不管么?”

  “什么叫酷刑?”周旋清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笑意,“衙门说是酷刑,便是;说不是酷刑,便不是。朝廷限制酷刑,却没详细区分酷刑和正常刑罚。因为太祖也想不到底下人竟能搞出那么多名目来!什么一封书、鼠弹筝、阑马棍、燕儿飞,取个好听的名字,便能掩盖住酷刑的本质!”

  “那你和心姨娘的案子……”

  “我跟她没什么!他们冤枉我俩的!”原本萎靡不敢看人的周旋清陡然激动起来,惶急地解释,“是当时的县衙西席先生曾立,他外甥跟我同一年考院试!他为了给外甥减少对手,就……”

  似乎觉得自己一遍遍重复说辞很可笑,他难堪地低下头,语气生硬冷淡,“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心姨娘被卖去了外地,我手不能书,腿不能行,独木难支;郭家兄弟去了扬州,如今富得流油,又给他们族里修了路铺了路,名声好得很!后来知县黄兴德也凭着‘恤民’名声升官了,便更难撼动。”他苦笑道,“家母受不了连番打击,一病不起。先是给我治伤,又是给她看病,什么家底能经得住?”

  少年时期意气风发的长洲才子,如今名声已毁,身体已残,整个人伛偻着,怕见生人,更怕见熟人,即便面对曾经朝夕相处的邻家妹妹,依旧眼神躲闪,像个上不得台面的废物。

  可是他曾经不是这样的,他曾经最为人称道的一是才华斐然,二是姿仪甚美,乃同辈读书人的楷模。

  沈雪骄泪眼朦胧,吸了吸鼻子:“旋清哥哥,我觉得,这世道,不对。”

  

  

继续阅读:2.15.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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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者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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