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丑陋
云川纵2023-08-12 18:003,326

  青水悠悠,载着游子回归故里。

  数年过去,长洲依旧是那个长洲,只是曾经的知县升任扬州知府,曾经的泼皮混成了扬州盐商,曾经煊赫的袁家逐渐没落,唯有曾经的至仁堂依旧仁心仁术,并没有辱没两代人的心血。

  孙掌柜与赵医士对沈雪骄的归来意外又惊喜,两家人热情款待了她,并邀请她在医馆后面暂住,正好瞧瞧如今的至仁堂,缅怀下父辈荣光。

  沈雪骄不欲张扬,静悄悄住了下来,并没有惊动过往亲友。

  十月初一这天,梁婆子拎上提前用彩纸剪好的寒衣以及扫帚、火盆、酒菜,陪着沈雪骄去父母坟上走了一遭。

  两人本以为一别数栽,坟上早该生了杂草,凌乱得不成样子,谁成想到了地儿一瞧,竟然干干净净,连墓碑都被擦拭得纤尘不染。

  “孙掌柜跟赵医士可真是地道人!”梁婆子很高兴,将祭品一一摆好,点起火盆,示意自家娘子跟父母说说话。

  沈雪骄想了想,本来是一肚子话要说的,结果到了坟前又不知该如何说了。她一边烧寒衣,一边沉吟着道:“爸、姆妈,你俩在下边也要琴瑟和鸣啊!不用担心我,我医术还过得去,到哪儿都能活下去。如今舅舅和表哥都挺能干的,沈家可有钱啦,下次给你们烧把珍珠……”

  梁婆子眼疾手快拍了她一下,小声嗔怪:“别瞎说,万一当真了怎么办?”说着,她双手合十念叨,“莫怪莫怪,小娘子不懂事!”

  梁婆子自诩是沈雪骄的管事婆子,看钱袋子一向看得紧,唯恐主家当真给娘子托梦要珍珠。

  沈雪骄笑了下,原本低落的心情瞬间明亮起来,她亲眼瞧着火盆里的火慢慢熄灭,才跟梁婆子一起收拾了东西,临走指着酒菜问:“这些呢?还能吃么?”

  “留在这里吧!”梁婆子笑,“没准儿令尊令堂真想念阳间的吃食呢?放心吧,不会浪费的,山上看林子的会来拾掇。”

  沈雪骄点点头,提上竹篮往山下走去。

  梁婆子提着扫帚抹布等物,笑问:“要去旧家瞧瞧么?”

  “算了吧!”沈雪骄摇头纠正,“那不是家,就是个院子。我没家了。”

  梁婆子敛了笑意,叹息一声,默默拂开了道旁杂草。

  两人正往下走着,忽听背后传来一声试探的呼唤:“扶霜?”

  多么遥远的称呼。

  沈雪骄呼地转头,但见一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儿孙搀扶下站在岔路口,他冲着女子颤颤巍巍伸出手,抖着不剩几颗牙的嘴:“可是顺则家的扶霜?”

  沈雪骄上下打量着他,好半晌才依稀认出这是宁家族老之一,她以前唤作二爷爷。

  当初他受粮长宁堂之请过去坐镇,亲眼目睹了粮长一家是如何逼死沈氏。

  沈雪骄神色淡淡,勉强行了个礼,便要转身离去。然而二爷爷却唤住了她:“你母亲,死得冤啊!是,是我无能,我……”

  老人蓦地呼吸急促起来,吓得儿孙嗷嗷惨叫,忙不迭一个抚胸,一个翻药丸。

  沈雪骄始终无悲无喜,只是静静望着三人,直至老人缓过来,邀请她去家里坐坐。

  “扶霜妹妹,我爷爷每年清明寒衣都要来此等你,看见差不多年纪长相的姑娘便要激动一番!”看沈雪骄并不配合,二爷爷的孙子宁康急得哭了出来,“我知你怨爷爷当年袖手旁观,可令堂的死,真的是个意外,大家没想到她性子如此刚烈……”

  沈雪骄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扶霜……”二爷爷嘴唇翕动,气若游丝,“你母亲,是,是被,宁堂逼死的。”

  沈雪骄豁然回头,直直逼视着他。

  “我说,我全都说!我告诉你宁堂当初说了什么,求你,求你跟你父母说,放过我家吧!”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到了二爷爷家,沈雪骄给躺在床上的人把了个脉,确定他是病入膏肓,药石无效了。

  老人明显早已晓得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屏退了亲人,回忆起了令他愧疚懊悔多年的事情:

  弘治二年秋,粮长家议事厅。

  沈氏在支走女儿后,不疾不徐地争辩:“孟子曰,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这里的尊亲,指的是敬爱父母。敢问粮长,阿霁维护母亲,何错之有?族叔与生母,何者为先?”

  阳光顺着窗格间隙射入厅中,映得宁堂半明半暗。他冷笑一声,图穷匕见:“你说了那么多,非要给我儿安个罪名,不就是想独吞顺则留下的家产么?”

  “什么叫独吞?”沈氏简直气笑了,“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阿霁是他亲女,我们继承这份家产乃是天经地义!”

  “无知妇人!”宁堂正气凛然,负手而立,“国初《大明令》曰,‘凡户绝财产,果无同宗应继者,所生亲女承分。无女者入官’。便是说,这份家产,理应先由同宗子侄继承,其后才是宁扶霜!”

  “我家三代单传!”

  “说你无知,还真是无知!”宁堂越发傲慢,“凡无子者,许令同宗昭穆相当之侄承继。先尽同父周亲,次及大功、小功、缌麻。如俱无,方许择立远房及同姓为嗣。我宁氏宗族根深叶茂,小辈众多,如何沦落到‘无同宗应继者’?”

  沈氏隐隐猜到宁堂到底是以何条件拉拢到那么多族老坐镇了。同宗子侄,可不是只粮长家的孙子有资格。若宁顺宏能成功抱得孀妇归最好,若不能,则从在座族老家中选孙辈入继立嗣。

  总之,要牢牢把母女俩攥在掌心里,不能放她们出去添乱。

  “卑鄙!”沈氏气得胸膛急遽起伏,“你为了你那不成器的儿子,连小辈的家财都觊觎,算什么尊长!难道诸位族老就看着他肆意妄为么?今日我豁出去了,也要把这道貌岸然之辈告上公堂!我就不信县尊会把家产判给一个意图奸淫兄嫂的败类!”

  “你有何证据?”宁堂脸色一沉,“你要没证据,便是诬告,按律‘凡男妇诬执亲翁,及弟妇诬执夫兄欺奸者,斩’;你要……沈氏,你蓄意勾引,与人私通,又污蔑我儿,按律‘奸罪去衣受刑’,你当真豁得出去?”

  宁堂准备得实在太充分了,各种律令砸得沈氏头脑空白,一股怒气在胸中横冲直撞,却死活找不到出口。

  眼见镇住了她,宁堂缓了语气:“扶霜十二了,不是不懂事的小囡囡了,殴打尊长的罪名传出去,总归不好,你说对不对?”

  似一盆冰水淋头,沈氏迅速冷静下来,她死死盯着宁堂,俄而勾唇一笑,带着嗜血的意味。女子轻声细语:“可律法再强,总归要尊重家产主人的意思,对不对?”

  “宁顺则已死,宗族接管家产,并无不妥。”

  “是么?可我同样可以立下遗嘱。”沈氏慢慢抬手,似乎是在抿碎发,实际上她却猛地抽出了发簪,精准无比地抵在了脖颈脉搏处,她嘶声怒吼,“我家的一切,只有宁扶霜能够继承。人在做天在看,有本事你就让你儿子跟我的尸身成亲——”

  回忆轰然终止,过往血色隔着无数时光,顽强倾泻在了所有凶手头上,令他们寝食难安。

  

  《大明令》。

  这部先于《大明律》诞生的法令,许多条规早已失去效力,近乎作废,可就凭着这样一部法令,粮长宁堂生生逼死了一个晚辈!

  “我懦弱,我贪心,我不是人!我一没能阻止宁堂逼迫你母亲,二没能拦住你母亲自戕,我悔啊——”

  日薄西山的老人嚎啕大哭,祈求着苦主的谅解。

  沈雪骄陡然起身,冷冷凝视着他,不发一言。

  “扶霜,扶霜!你听我说!”二爷爷的儿子冲进来,哭道,“我爹已经尝到惩罚了!自令堂走后,他日日夜夜噩梦缠身,因此得了重病;前些年我家老宅塌了,大哥全家没出来,都死了!我爹说这是报应,他年年岁岁都去令堂墓前忏悔,你父母的坟墓一直都是我家在打理!扶霜,我爹只是没来得及,他不是有意……他如今已,你就,原谅他吧!”

  “原谅?”沈雪骄笑中带泪,“那我母亲能回来么?能么?!粮长亲自威逼,他袖手旁观,不过是捅十刀和捅一刀的区别。凶手,都是凶手!他凭什么要我原谅?再说,被他们逼死的是我母亲,我一个晚辈,有什么资格代她原谅凶手?”

  她转身向外走去,冷冷道,“受着吧!你该受的。家母一辈子积德行善,你儿子一家的死别算她头上,污蔑一次还不够,还想污蔑第二次么?”

  沈雪骄疾步走了出去,唯恐自己再留下去会忍不住一掌劈开二爷爷的脑袋。

  “扶霜妹妹!”宁康追了出来,神色焦急,“你是学医的,应当瞧得出来,我爷爷快不行了,原不原谅的一句话的事儿,你为何不能让他走得安心些呢?”

  “凭什么?”沈雪骄豁然转头,“他也是凶手之一。家母走得凄苦绝望,他没上公堂受罚就罢了,还想走得无牵无挂,想什么好事儿呢!”

  “可我爷爷只是没来得及!他是想救的!真有那么大的罪过么?你路过溺水之人,没能救下来,衙门也要判你的罪么?”

  “这是一回事儿么?”沈雪骄生生气笑了,“从他晓得宁堂的打算,却没离开起,就已经是默许了其恶行。既然没本事护住族人,那就别当这个调解争端的族老!怎么着,只想享受族人的尊崇,却怕得罪人,连句公道话都不敢说?那与泥塑木雕有何区别?”

  宁康张了张嘴,却再发不出指责、辩解之语。

  狂风扫过落叶,初冬的寒气掠过越发破旧的院落和屋子,顺着未关严的门长驱直入,冲击得老人几乎咳出了肺叶子。

  可那个唯一能让他舒服些的人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余寿命的那点火苗,终究是要饱受寒风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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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者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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