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一月的时间,宁扶霜的爹妈全走了。
家里再次置了灵堂,白幡与纸钱随风飘摇,整个院子空旷寂静得吓人。
宁扶霜拒绝了所有亲朋想要接她过去照顾的好意,独自一人待在家中,哪儿也不去。她自己可以的,她十二了,不是小囡囡了。
至仁堂的孙掌柜和赵医士联袂过来上了香,宽慰她半天,说来说去,孙掌柜终于忍不住提出想喊一个外地远房亲戚过来照料女孩起居之事:“她跟长洲县没啥关系,四旬出头,你唤她梁婆子便是。”
孙掌柜彻底让宁氏族人恶心到了,他唯恐小娘子少不经事,被族人给拿捏住,毁了至仁堂两代人的心血。
梁婆子守寡多年,饱经世故,更兼嘴皮子利索,擅长斋饭,十分适合处理孝期事宜。
这一次宁扶霜没推拒,治丧礼仪规矩繁多,她确实需要年长者提点。
十月初五,五风生日,太湖渔民纷纷前往各神庙供香祈祷,以求十月捕鱼季每日有风,可以扬帆捕鱼。
整个苏州都热闹了起来,往年这时候总有热情好客的渔民结伴往宁家送鱼,感激宁医士救死扶伤;今年宁家闭门谢客,却是寂寥了许多。
这一天,远在无锡的大舅沈温书终于赶了过来。舅甥俩甫一见面,男人就先哭了一场;进屋看见妹妹妹夫的牌位,又哭了一场;待宁扶霜抱出母亲生前给外祖做的冬衣,沈温书再也忍不住,当即要拉着外甥女回无锡。
“走走走,大舅养你!你舅母正想要个女儿呢!”沈温书是个很感性的人,话说不上三句就上头,“咱家虽是商户,可咱如今有钱,将来大舅给你准备嫁妆,打发你出嫁!要不是我出了趟远门,过来迟了,哪能让你们娘俩给人欺负成这样!”
当年沈温书舍不得妹妹远嫁,可惜妹妹喜欢上了那个在无锡茹氏门下学医的青年,非要跟着他回长洲。这些年小夫妻俩琴瑟和谐,沈温书本已转变了想法,不再执着于劝说外甥女嫁回无锡,谁成想宁家竟还有这么多糟心亲戚!
“那我家的医馆怎么办?”宁扶霜哭笑不得,慌忙按住他,“大舅,我还真有事儿想拜托您!”
沈温书的性子跟妹妹沈温玉正好反过来,一个瞧着脾气火爆,实则心肠软又爱哭;一个瞧着温和好说话,实则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男人抬袖抹着眼泪,哭哭啼啼地应声:“你说,你想整治谁,我拿钱砸死他!”
尽管还处于巨大的悲伤之中,宁扶霜还是没忍住,笑了。
宁扶霜想要拜托的事情好说不好办,怕是得搭上人情——她想跟无锡茹氏学医。若她是个男孩子,茹氏看在宁医士的面子上,多少会见见人;可她是个女孩子,这就有点尴尬了。
女医俗称医婆、药婆,归于三姑六婆。时人说起三姑六婆,多带着贬义。三姑,指的是尼姑、道姑、卦姑;六婆,指的则是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其中牙婆即人口买卖的中间人,师婆即巫婆,虔婆即青楼鸨母,稳婆即接生婆。
有些人认为三姑六婆随意出入后宅,容易带坏好人家的女眷,是以对她们不太待见。而对医婆的不待见更添了正当理由:女子少有正经学医的,所谓的医婆多是野路子出身,容易治死人。
问题是,有男女大防横在那里,女子不方便学医,亦不方便找男医士看病,这便出现了很拧巴的局面:医家不承认医婆,不肯好生教她们医术;男医士进不了内宅给女眷诊病,病人家属描述不清女病患的情况,或者不好全盘托出病情,最后的结果就是女性病患很难得到合理的救治。
比如说宁医士,他一度很头疼怎么给大户人家的女眷诊治,要知道治病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稍微忽略一丁点细节,便可能导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直至他教会了宁扶霜望闻问切,才算得到了解脱。
别人家的孩子开蒙,往往是《百家姓》《千字文》后,接四书五经;宁医士却有几分丧心病狂,他一俟教完《千字文》,随即迫不及待给女儿狂塞《难经》《脉诀》等医书。及至宁扶霜能说清脉象和病情,宁医士每次去给女眷诊病,都要差遣女儿先行问诊,而后根据家属的补充调整药方,如此一来,治愈的可能性自然比别的医士大一些。长此以往,至仁堂竟然打出了不小的名声,很多人家给女眷看病都习惯请宁医士,还要特意叮嘱带上小囡囡。
宁扶霜曾经很自豪为父分忧,可当她口吐狂言要做长洲县最好的女医时,往常善意相待的医士们均摇头失笑,没个当真的,甚至于她尝试开出的药方他们连看都不肯看。
他们只希望她乖乖做一个帮手,而不是独当一面的医士。
那时女孩子才知道,世俗对女子的压迫有多深。
或许,有的女子连活命都难。
在宁扶霜学医这件事上,宁医士的态度是支持和鼓励的,而沈氏不愿意女儿跟世俗拧着干,想让女儿跟她学绣花,为将来嫁人做打算。
宁扶霜一直都知道父母其实很尊重她,他们只是考虑的方向不同。
最后的最后,沈氏还是想通了,她觉得与其把希望放在婆家身上,不如女儿自己立起来。
她死前最大的愿望大概是阿霁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大舅一听送外甥女学医是妹妹的遗言,二话不说拍胸脯应了下来,至于要搭多少人情和财物,管它呢!阿霁开心最重要!
沈温书带着冬衣启程那天,先是给宁扶霜留了一匣银子,走到院中怕钱太整不凑手,连忙折回来把身上的碎银子和铜钱都摸了出来;再次告别后,男人抹着眼泪走到门口,想想还是不放心,又从箱笼里翻出一小袋珍珠,留给她打点人情。
宁扶霜算是知道大舅在生意场上的“及时雨”称号是怎么来的了。
同样是这一天,远在扬州的陆燃犀遭遇了人生第一场观念上的冲击。
水上船只往来穿梭,岸边店家客来如云。
陆燃犀这个兼职端茶倒水的账房学徒,一整天都忙得脚不沾地,不停地迎来送往,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好容易客流少了点,少年极有眼色地挨桌换新茶,顺带听一耳朵各家招工消息,遇到适合兄弟朋友的活计,就陪着笑多问两句。
快傍晚的时候,店里来了几个苏州的行商,聊着聊着聊到了宁家的祸事。
“宁医士夫妻俩人可好啦!逢年过节都要在县里施药,甭管穷人富人,就没一个说他家不好的!你说这事儿闹的,郭家兄弟非要低价赎回二十年前的田,说要还赌债,结果可好,赌坊把人宁医士给害死了!丧良心啊——”
“当啷!”
陆燃犀失手打翻了杯子,直不楞登地问:“您刚刚说的宁医士,是不是长洲至仁堂那位?”
“嘿!还有几个姓宁的医士?”那位客人不在意地擦干桌上茶水,继续跟同行的人叨啵,“那郭升不就报复宁医士揭穿他拿人骨冒充牛骨嘛!跟谁不晓得一样!”
报复……揭穿拿人骨冒充牛骨……害死了……
陆燃犀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模模糊糊地想:闯祸了。
他不该自作聪明怂恿宁医士出头的,他没想到会给宁家招来祸事,他以为凭宁医士的身份地位足以镇住宵小。
十月的风呼呼刮过,刮得街上幌子猎猎作响,带着嘲讽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