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呢,晚辈自认并非天姿国色,怎地就刚守了寡,便有人摸上门来?合着打的这个主意!将受害者嫁与强奸者,粮长,您这算盘珠子打得可真响啊!既给不成器的小儿子脱了罪,又白赚了一份丰厚家产,您就是这么处理诉讼案子的呀?真公平。”
宁扶霜站在议事厅门外,一手挥开急欲阻止的仆役,静静听着沈氏愤怒讥诮的控诉,慢慢闭上了眼。
她们还是太天真了,昨晚自己就该扣住宁顺宏,逼他写下认罪书的。
可惜事发突然,她又起了杀心,母亲光顾着按住自己了。
门内传来粮长苍老的劝说声:“说话莫要如此难听,昨晚顺宏是听见你家有动静,好心进去瞧瞧,结果让扶霜那小囡给误会了,给揍成了那样,你说这!听我一句劝,家里就你们娘俩,没男人怎么能行……”
宁扶霜听不下去了,一把扯开大声喊人的仆役,抬脚猛踹雕着兰花的木门,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门开了。
阳光劈开昏暗,陡然照进议事厅,映得站在下方的沈氏脊背挺直,映得坐在文椅上的几人神色各异。
“说啊!”宁扶霜冷笑道,“怎么不继续说了?强奸未遂、逼嫁、夺人家产,诸位真好意思替他家出这个头!”
粮长宁堂古板严肃,有着极深的抬头纹。他眉心拧成川字,铁青着脸喝道:“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怎么学得这么……这话是你能说的么?”
“怎么,事情您能做,话我不能说?”宁扶霜岿然不惧,“原来您也晓得您办的不是人事儿啊!”
“你!”粮长脸皮蓦然紫胀,严厉瞪向沈氏,语含压迫,“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女儿?如此不敬尊长,你也不管管!”
沈氏伸手按住挡在自己前方的女儿,温柔却不容置喙地轻声吩咐:“阿霁,你先回家,看好地契,莫让人调虎离山拿走了。”
那声音近似耳语,宁扶霜恨恨剜了粮长一眼,确定沈氏应付得来后,转身跑了出去。
木门重新闭合,她隐隐听见了沈氏不疾不徐的争辩声:“孟子曰,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这里的尊亲,指的是敬爱父母。敢问粮长,阿霁维护母亲,何错之有?族叔与生母,何者为先?”
宁扶霜略略松了口气,母亲沈温玉外柔内刚,出嫁前也是正经读过书的,但凡豁得出去,真吵起架来,未必会输。
她懒得管四下偷摸打量的目光,疾步走出粮长家的三进院,匆匆往家赶去。方才她没看到宁顺宏,沈氏点破对方的目的后,她也担心保不住家产。这都是爷爷和父亲的心血,她绝不会便宜外人!
秋风起了,掠过枝头树叶,随风送来窃窃私语之声:“放心吧,就娘俩,小囡囡再厉害能有什么用?不答应,明年多收她家的税!她家种药的五亩田已经让赌坊收走了,你爹稍稍暗示,底下人就能难为死她们!宏哥儿你就等着娶家主婆吧!到时候随便给小囡囡找个婆家,打发得越远越好,沈氏没了指望,还不得对你百依百顺?”
宁扶霜蓦地顿住了,她直勾勾盯着拢袖蹲在树下的两人,一个是忐忑不安的宁顺宏,另一个则是常和他厮混的小弟。
是啊,粮长想靠吞她家的家产来扶持小儿子,完全可以以势压人,就像在议事厅那样,一堆耄耋族老排排坐,一条条罪名往下砸,为何要明着惦记她家的地契?
名正言顺的理由在前,宁顺宏用得着偷么?
除非,这是沈氏为了支走她临时想出的借口!
宁扶霜呼地转身,奋力往回跑去。
不祥的预感悬在心头,小姑娘暗暗祈祷,别做傻事,千万别出事!
老天从来听不见的她的祈祷,灾厄依然顺着既定的轨迹降临。
距离议事厅还有几步的时候,宁扶霜听到了沈氏凄厉的喊声:“我家的一切,只有宁扶霜能够继承。人在做天在看,有本事你就让你儿子跟我的尸身成亲——”
“姆妈——”
“轰隆——”
木门洞开,门里的母亲与门外的女儿对望,一个绝望责怪,一个慌张懊悔。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沈氏持簪抵住颈前侧,笑了笑,“抱歉,要让你看到不该看的了。”
“姆妈,你别……”宁扶霜奔过去,却见簪子猛然戳进了肉里!
“别动!”沈氏厉声制止她,倏而微笑,“这个位置,你知道的,没救了,给我留下说遗言的机会。”
宁扶霜什么都不想听,她只知道一旦簪子拔出,颈部将会喷出大量鲜血,母亲的性命仅剩下不足一刻钟了。
“阿霁,你想做女医,那便继续好好学。你的手是救死扶伤的,不要沾染鲜血。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你赔上自己一生。我死之后,你就去立女户,我倒要看看,谁敢动一个十二岁的畸零户!”
宁扶霜试探着伸出手要去阻止对方,搜肠刮肚回想着该如何急救。
然而太晚了。
“往前走,莫回头!”
沈氏陡然转身面向一众惊骇起身的男性长辈,讥嘲一笑,簪子一拔一划,狠厉破开脖颈——急速涌动的鲜血呼地飙射出四尺远,浇了仓皇冲过来的粮长一头一身!
滚烫的鲜血,倒下的女子,逐渐暗淡的天光,汇成了宁扶霜永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姆妈——”
宁扶霜连滚带爬扑过去接住她,脑子一片空白,往日所学悉数灰飞烟灭,一概想不起来了。女孩子凭着本能,慌里慌张按压住颈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布,给我布!止血,我要止血!爸,爸,我爸呢?我爸会的,他会的!”
粮长宁堂愣愣站在原地,还保持着伸手阻拦的动作。
良久,他脸色灰败,翕动了下嘴唇,却发不出哪怕一个字。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为什么?”宁扶霜抬起头来,眸中沁出血色,“我姆妈之前还好好的,为何会自尽?”
粮长目光躲闪,族老们纷纷叹息着别开了头。
小姑娘死死盯住粮长,一字一顿地逼问:“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无人应答。
“说啊——”
声嘶力竭的吼声几乎震裂屋瓦,骇得粮长“咚咚”倒退两步,他急促呼吸着,却不敢张口,唯恐自己一开声,就被苦主当场打死。
宁扶霜扫视着所有人,用力记住每一个人的长相和神情,她喃喃自语:“凶手,你们都是凶手……”
粮长掩面逃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烛光亮起,周围乱糟糟的,议事厅里响起女孩子的低声哭泣:“姆妈……爸教你这里不能碰,是让你保护好自己,不是让你……伤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