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重逢
云川纵2023-07-24 12:002,946

  百日热孝过去,宁扶霜从愤懑难平,到孤寂平静,至少从表面看来伤口已然愈合,至于内里如何,却不是外人能探究的了。

  冬雪下了,瘦了一圈的宁扶霜,除去孝服后,换上梁婆子特意赶制的素服冬衣,正式出了门。

  人说年关年关,进入腊月后,有账目牵扯的各家都在催债、躲债,往年都是宁医士出门要债,今年却需宁扶霜自己上门了。

  按理说三年孝期未过,最好不要走亲访友,可宁扶霜实在没法子——谁知道三年后这帮债主还认不认账!她这会儿能仗着父母新丧,热孝已过,人年岁又小,上门哭一场要来债,以后可不一定有这机会了。

  顶风冒雪跑了几日,宁扶霜瘦得更厉害了,梁婆子心疼地哎呦哎呦叫唤,特意去买了些牛乳和鸡蛋给她补身子。

  最近账目要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全是些烂账,不是别人确实还不起,就是欠债的躲了出去,宁扶霜开始有意识地处理家产,想要找几个稳妥的买家。

  没错,宁扶霜不打算留在这个伤心地了。如今她靠着母亲当众自杀震住了族人,可这种威慑能管多久呢?财帛动人心,何况她手里握着的是父祖两代人的积累。

  更重要的是,她要去外地学医了。

  半月前她收到了大舅的来信,无锡茹氏回应暂时不方便收外姓女弟子,但他们指了另一条路——推荐宁扶霜去南京学医。

  很多年前,茹氏曾有位娘子嫁去了同为无锡医家的谈家,生有二子。幸运又不幸的是,俩儿子都擅长读书,全走了仕途,这就导致了一个很尴尬的局面——没人继承祖业了。

  二老无奈之下,只得选了二房的孙女谈允贤教授医术,免得传承断绝。可以说谈允贤身负谈茹两家绝学,医术并不次于当世名医。

  如今谈允贤随丈夫居于南京,十分适合教导宁扶霜。

  小姑娘自知此一去鞭长莫及,她不得不忍痛卖掉祖业,免得留下后患。

  宁扶霜想得很好,真实施起来才发现有多难。首先,时人买卖房屋多通过牙行,可牙行一看她小孩家家,下意识就要轻视;纵使态度正常,买家买房总要上门考察一番,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委实不太方便招待,只让梁婆子出面,又不太礼貌。

  最膈应人的是,最近梁婆子告诉她附近探头探脑的人多了,总有亲戚变着花儿打听自己的行踪,连家里买个菜都躲不开探查。

  宁扶霜哪还不懂宁氏族人没死心,还有想打她主意的人,她瞬间绝了让梁婆子去跟牙行交涉的想法:怕是前脚进牙行,后脚就有宁氏族人上门质问。

  这种担忧在一个未出五服的阿婶介绍自个儿侄子过来帮忙时,达到了顶点。宁扶霜打量着那个人高马大,衣裳簇新的青年,直接气笑了。

  好家伙,这是硬的不行,来软的了。

  你们这些人到底把婚姻当什么了,跟风吃绝户是吧?

  一向泼辣毒舌的梁婆子简直气炸了肺,恨不得抄起扫帚跟糟心亲戚大战五百回合。最后,一触即发的冲突,终结在了宁扶霜徒手劈砖表演上。

  梁婆子重重关上了门,一面刷着对方用过的茶杯,一面恨恨道:“小娘子但凡有个顶门立户的兄弟呢?亲叔伯也行啊!这起子人就是仗着你年纪小没人撑腰,才敢这么欺负人!”犹豫了下,她试探着提议,“要不,咱请个看家护院的吧?”

  “再说吧!”反正要不了多久她就离开长洲了,雇个不知底细的男人进家门,她还得跟着提心吊胆,何必呢?

  梁婆子劝不动她,只好找了些碎瓷片插在院墙上,免得有宵小半夜翻墙。

  

  拜阿婶来访所赐,宁扶霜今日出门晚了些,等跑完各大牙行,探听清楚了长洲房价,已经是傍晚了。

  冬日天黑得早,又兼下了雪,大路还好,小路昏暗得厉害,根本看不清五步开外的人。

  宁扶霜听着背后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由加快了脚步。方才在牙行附近她就感觉有人在窥伺自己,拐了几次弯都没甩掉,令她十分恼火。

  小姑娘琢磨着八成还是族里的人贼心不死。不行,她得赶在族里插手前把家产处理干净。否则那些死脑筋的老头一个比一个能嘚啵,肯定不会同意。万一他们以她少不更事为由,代管家产,那她可哭去吧!

  快到家了,可背后的人还在跟着。

  宁扶霜不想把麻烦带回家,她深吸一口气,猛然闪进一条堆放杂物的巷子,顺手抽走了一根搭棚子剩的竹竿,而后贴着一段凹进去的外墙站住,静静等着追踪者自投罗网。

  一道清瘦人影踩着积雪追了上来,他茫然四顾,困惑地抬手抓了抓脑袋。

  就是现在!

  宁扶霜手提竹竿,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背后,奋力挥杆冲他双腿肚横扫!

  “哎呦!”

  微哑的少年音传入耳中,宁扶霜一声不吭,变扫为抽。此次如果不杀只鸡来个狠的,后续扑上来的泼猴将无穷无尽。

  然而这只鸡孱弱得出乎意料。

  少年扑倒在雪地中,被抽得满地打滚,痛呼连连,但就是不还手,他只是双手护住头面,嗷嗷惨叫:“是我啊是我!咱俩见过面的!郭升去客店找茬的时候,你救过我!我不是坏人!”

  竹竿微顿,改抽为挑,拨开了他的手。

  背后人家的灯笼隐约照出了少年模样,狼狈难掩清隽,那是副相当耐看的皮相。

  “你是……”宁扶霜有些迟疑,手里依然握着竹竿。

  “陆燃犀!我叫陆燃犀!”少年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捡起掉落在地的坛子,爱惜地拍了拍雪,双手捧到宁扶霜面前,神色紧张,“那个,上次走得太匆忙了,都没好好谢谢你。本来说要带你逛扬州,现在你家……所以这不我就过来了嘛!”

  其实事情远没有陆燃犀说得那般轻巧。商队几个月过来一次,这次随队的账房是另一个,本不该再带着少年,是他给师父捶肩揉腿俩月才求来的机会。其他人只以为是陆燃犀上进,想跟着长见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愧疚,愧疚自己出昏招害了宁医士。

  他想见见那个英姿飒爽的小姑娘,想跟她道个歉。

  可是真的站在小姑娘面前时,他又开不了口了。

  宁扶霜认出了他,当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直冲脑门,理智告诉她那是父亲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少年;可情感上她却忍不住想,如果当时少年没多嘴,如果当时父亲没出这个头,灾难还会降临她家么?

  她胸膛起伏,为免当场揍死少年,她强迫自己丢开竹竿,转身快步离开。

  “别,别走啊!”少年慌忙一瘸一拐追上去,在她身侧喋喋不休,“你看看嘛,我给你带了我们扬州的特产,高邮咸鸭蛋!双黄的,吃起来沙沙的,一口油,可香啦!”

  宁扶霜冷着脸充耳不闻,勉强封锁住满腔戾气。

  偏偏陆燃犀没察觉到危险,依旧试图把千里迢迢带来的礼物塞给她:“快过年了,你拿着当道菜嘛!”

  宁扶霜气得头脑发昏,特别想把他踩脚下跺上几十脚。

  “这是高邮麻鸭产的蛋,个头大,蛋黄是红色的!跟别处的不一样!”

  黑天路不好走,少年只顾着看人,一个没留神,冷不防给绊了一下,竟连人带坛子一起摔了出去!

  “我的蛋!”

  陆燃犀惊呼一声,顾不得自己摔得满身雪,连滚带爬扑过去抱起命途多舛的坛子,欲哭无泪,“不会摔坏吧?我腌了仨月呢!”

  宁扶霜停住脚,倏地问:“你自己腌的?”

  “嗷!”陆燃犀抱着坛子坐在雪地里,仰头望向少女,下意识应了声,紧接着他面上现出了窘迫神色,讷讷解释,“那个,我没骗你,虽然不是买的,但是,但是这真的是高邮麻鸭蛋,我特地请教过当地人怎么腌出油。麻鸭蛋是我去高邮的时候在河滩摸的,腌鸭蛋的泥也是我自己挖的……”

  少年越说声音越小,总觉得这一坛无老字号加持的咸鸭蛋送不出手。

  宁扶霜静静望着他,突然意识到他只是想让她高兴,没有龌龊目的,没有功利之心,仅仅是笨拙地希望她高兴。

  于是少女笑了开来,笑得前仰后合,眼里笑出了泪花。

  “有,有那么好笑么?”陆燃犀摸摸脑袋,傻乎乎跟着笑了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之前那句“我的蛋”有歧义,赶紧强调,“不是‘我的蛋’,我是说鸭蛋,我的咸鸭蛋!”

  宁扶霜登时笑得更大声了,整条巷子都回荡着她清亮的笑声。

  自父亲去后,她已经很久没这般笑过了。

  最后一次开怀大笑,还是跟父亲一起吃螃蟹,听着他醉后胡吹乱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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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者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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