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知府太太曹氏的赏花宴如期举行，许氏亲自来仁缘堂接走了沈雪骄。
“沈娘子你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许氏拍着她的手，比正主还上心，“若是打通曹太太这个关节，那你可彻底在扬州扎下根了！”
“她有哪里不舒服么？”沈雪骄有些好奇。
“嗐，有病治病，没病保养嘛！”许氏笑道，“赏花宴上既富且贵的女眷多了去了，总会有你出头的时机。”
听话听音，沈雪骄琢磨着曹太太怕是有什么不好对外张扬的病。
“对了，我让你准备的钱，带了没？”许氏提醒道，“我备了两份，咱俩一人一份。”
沈雪骄拍了拍药箱：“带了。不过我就是一行医的，差不多就行，就不出那风头了。”
“心意到了就行！”许氏宽慰她，“主要是带你认认人！”
曹太太办这赏花宴，自然不是真为了赏花。她一来是为丈夫联络各家大户，顺便聊聊夏税怎么个征法；二来是为拉着各家捐钱，筹备修理湖塘，疏通沟渠。
说白了就是优雅地要钱。
关键大家还不能骂黄兴德贪，毕竟府衙确实办了些实事，知府本人又一向节俭朴素。
曹太太此次特意借了一处园林办赏花宴，赏的主要是芍药。扬州自古盛产芍药，在宋代时其花与洛阳牡丹齐名，一度引来无数文人墨客竞相写文作诗称颂，并催生出大批花农、花商等人员。
沈雪骄她们抵达时，园林外已停了数辆香车，有的是自家备的，有的是临时租的，或新或旧，俱擦拭得纤尘不染。
门前有丫鬟挎了花篮候着，来一个女眷就送一朵芍药，另有人捧了镜子供各家女眷对镜簪花，端的是周到妥帖。
沈雪骄只簪过桃花海棠之类，头一次簪这种大朵的花。她本是偏清丽英气的长相，此时花添艳色，竟让人移不开眼来。
“哟，老远就瞧着来了俩大美人儿，我当是谁呢！”高妙楼的宋氏拂开柳枝，笑吟吟迎了过来，“见多了咱们沈娘子利落素净的模样，乍一见淡妆簪花的样子，真令人惊艳哪！”
“行啦，快别打趣了！”许氏笑着拍她，“当心说急了沈娘子，人家直接给你一针！”
宋氏出嫁前是娇娇女，出嫁后又是丈夫的心头好，是以养成了会吃好玩，有什么说什么，跟谁都能自来熟的性子。喜欢她的觉得她率真，不喜欢她的难免嘀咕她不够稳重。
沈雪骄还挺乐意跟宋氏交往的，毕竟直来直往的性子好相处，不用跟她说句话还得在肚里转三圈；若是不慎惹了她，一般顺毛摸就能哄好。别问沈雪骄怎么清楚的，观察白芷和青黛的日常就行。
她环视四周，见宋氏身边没跟着陶氏，不由有些奇怪：“陶娘子呢？”
这两人不是一向陶不离宋，宋不离陶么？
“嗐，什么赏花宴，赏钱宴还差不多！”宋氏有些意兴阑珊，“英娘他家吧，吃的是辛苦饭，别瞧名气大，家底吧，还真赶不上我们这些开酒楼的，贩盐的，卖布的。不过好处就是拔钱的时候能躲过一劫。”
沈雪骄这才知道陶氏的闺名为陶英，别说，还挺适合她的。
许氏唯恐宋氏这张嘴引来祸事，连忙推了她一把，岔开话题：“扬州几家盐商都来了？”
“除了裴家。张大娘子亲自来了一趟，跟知府太太说了会儿话就走了。”宋氏转头跟沈雪骄解释，“裴家几代人都在扬州经营，堪称富得流油！不过他家情况特殊，男主人去得早，正室张大娘子身体不好，整日吃斋念佛，家里的营生全靠妾室见月明打理。这种贵人多的场合吧，他家没合适的人选。”
沈雪骄小心翼翼地问：“宠妾灭妻？”
“哪啊！”宋氏笑喷了，“两人年龄相差那么大，人张大娘子拿见月明当女儿养的！裴家就是相中见月明生意头脑了，才纳她过的门。”
沈雪骄小小地“哇”了声，不由感慨：“裴家定然很和谐。”
“可不！”宋氏揽住沈雪骄的胳膊，笑道，“你不晓得扬州多少男的羡慕裴家，呸，美得他们！”
一路行来，不断有其他女眷现身，沈雪骄认识的不多，只是跟着许氏点头微笑，唯有宋氏见谁都能聊上几句，甚至连别人家的猫下了几窝崽她都好奇。
许氏本跟她没多少交情，这下也忍不住笑道：“宋娘子真是，‘府东火斑鸠’名不虚传！”
斑鸠这种鸟，能叫唤，且喜欢成群出现，宋氏这个绰号着实恰当。
宋氏有些不好意思，笑嘻嘻地道：“我爹说啦，一匠三扶，一鸟双翅，我们生意人就是要多交朋友才能走得远！”
三人笑了一阵，宋氏提醒沈雪骄：“话说，上次咱们说过的办学堂之事，你筹备得如何了？”
“学堂？”许氏诧异转头，“沈娘子要办学堂？收弟子？”
“不是！”宋氏有些得意，“是沈娘子的男人，周先生！他可会教孩子啦，就英娘家的俩混世魔王，跟着周先生竟能学得进去！你就说神不神！”
沈雪骄心中“咯噔”一跳，忽而意识到郭宝安也是个混世魔王。
救命，她并不想带仇人之子，她怕自己会忍不住一掌劈了他。
幸好许氏虽然很心动，却还是惋惜地感慨：“怎么就晚了一步呢！我家刚把宝哥儿送进学堂！”
“诶？上学啦？”宋氏是听说过郭家老太太有多溺爱孙子的，她好奇地追问，“怎么送进去的？没哭？”
“哭了。”许氏笑道，“让我揍了一顿。”她转头真心实意地感谢沈雪骄，“多亏了沈娘子救下这孩子。如今宝哥儿养在身边，我是一定要把他那些坏毛病掰过来的。”
郭宝安差点没命以及骂走救命恩人之事，终于让许氏下定决心抛开愚孝了——她不能拿亲子的命去保自己孝顺贤惠的名声。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了设宴的水榭附近。
此处园林精心拾掇过，路径两侧挤挤挨挨全是红的粉的芍药花，大朵大朵迎着阳光盛放，瞧着生机勃勃，格外惹人喜欢。
看沈雪骄伸手要摸一株花，宋氏赶紧按住她，用气声告知：“别碰，咱们走的时候，一人至少得买走一盆。”
“买？”
“姓曾的出的主意！”宋氏恨得牙根发痒，“说是扬州容易遭受海潮侵害，堤坝年久失修，知府衙门特意放出曹太太亲手养的芍药，用来筹钱招募人手修筑堤坝。”
“好了，修桥铺路，本就是利民之事。”许氏瞪了宋氏一眼，转头许诺，“沈娘子待会跟着我，喜欢哪盆花跟我说一声。”
“不必啦！”沈雪骄连忙推辞，“惠民之事，哪有要人代劳的！”
水榭里已坐了些妇人，一部分扬州新贵着急冒头，打扮得精致华丽，显然是要砸钱博得关注；另一部分不打算出风头的，甚至戴了过时的首饰。
有认识沈雪骄的连忙站起来招呼她过去坐，热情地向亲朋好友介绍，不多时，水榭石桌前竟聚集了一大批女眷，纷纷排队等着瞧病。
沈雪骄哭笑不得，她确实有过来打通门路的想法，却没想到这帮妇人比她还着急。
“好啦好啦，都快入席了，你们别堵着了！”许氏再三劝说，“回头去仁缘堂看么，这会儿人多嘈杂，一个个又都那么兴奋，让沈娘子怎么望闻问切？”
感兴趣的女眷们叽叽喳喳，到底不好意思当众看病，在沈雪骄的提议下，自觉签名排好就诊日期，有不方便出门的单独排队签字。
待知府太太进来时，沈雪骄已收到了满满两页纸的人名。
曹太太常年面容严肃，不怒自威，仿佛生来不会笑。她身量极高，骨架较大，却非丰腴身型，甚而显得干瘦；整体穿衣打扮偏老气保守，深青上袄，配褐色马面裙，行走间裙摆几乎不动。
水榭里霎时静了下来，一众女眷各归各位，齐齐向知府太太行礼。
“坐吧！”曹太太显然是个不会委婉，或者说不屑于虚与委蛇的人，她开门见山地道，“请诸位娘子过来，所为何事，想来大家心里都有数。
“弘治七年，咱们南直隶发了水灾，死了多少人，大家多半听说过。诸位家里都有生意，都有田地，仓库更是一家比一家满，若是让大水给淹了，总归不好。府衙如今呢，是想着赶在梅雨之前，修一修堤坝，清理一下泄洪的湖塘。府尊是寒门出身，又素来清廉自守，府衙是什么样儿，扬州人都清楚，所以这钱呢，怕是还得仰仗大家。”
众女眷早有预料，一个子儿都不掏是不太可能，但是掏多少，怎么掏，还得看双方博弈。
一个看起来颇受信赖的年长妇人当先笑道：“府衙是为扬州百姓好，我等自然支持。只是扬州那么大，又挨着运河，该从哪里开始修，打算修成什么样呢？”
曹太太定定瞧她一会儿，吩咐人抱来了扬州地图，起身招呼众女眷：“都过来瞧瞧吧！”
沈雪骄站得有些靠后，只隐约听到代表各区域的女眷们唇枪舌剑，争得不说你死我活，可也是寸步不让。许氏亦是其中之一，她不愧是秀才之女，声音虽不大，却引经据典，并不落于下风。
宋氏对此兴致不大，她悄悄打了个哈欠，捂着肚子跟沈雪骄抱怨饿了，偏生点心盘离得远，不方便过去。
沈雪骄一心二用，一面记下几位女眷的姓名、容貌、性情等，一面从药箱里翻出一包茶素塞她手里，冲她眨了眨眼。
宋氏简直乐坏了，拿着茶素跟关系好的女眷分了，抬起大袖遮面，十分警惕地填起了肚子。
等沈雪骄回过来神来，油纸包已经空了。
宋氏顶着茶素主人诧异的目光，鼓动两腮，无辜地眨了眨眼。
沈雪骄默默给她竖了个大拇指，牛，宋氏这社交能力真是牛！
一帮女眷一直吵到午时过半才结束。除了曹太太岿然不动、古井无波外，大家都吵出了火气，有现场拉帮结派的，亦有直接大骂出口的，以往的高贵模样可以说碎了个彻底。
沈雪骄洗手准备入席的时候，忍不住小声问：“怎么是女眷来吵，男人呢？”
“你不懂，这是咱们府尊的习惯。”宋氏叹气，“一遇到这种容易吵架的事，就先让各家女眷争一场，整得差不多了，再由府尊唤来各家当家主事的商讨，定下章程。说是这样快。嗨，男人嘛，要体面，有些话不好说。女人撕破脸，大家还能装没事；男人撕破脸，两家就真没法交往了。”
“可是男人间更容易有利益往来吧？”沈雪骄不解，“利益到了，还在乎那点龃龉？”
宋氏一愣，眨眨眼：“对哦！好像吵过架的女眷大多……嗯，记仇。”
沈雪骄越琢磨越怀疑府衙是不是故意的，就是想让扬州各家女眷不和，免得扬州富商联合起来跟府衙作对。
这不像黄兴德能想出来的招儿，倒像是曾立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