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太太置办的宴席并不奢华,饭菜口味也很一般,显然花钱不多。可即便如此,一帮女眷还是吵吵嚷嚷直到半下午才散场。
沈雪骄跟着许氏和宋氏认识了几家家底颇厚的女眷,几人约好了待会儿一起回仁缘堂看病。
然而,快出水榭时,曹太太竟差人唤住了沈雪骄。
几人面面相觑,许氏当先推了她一把:“快去!我们在外头等你,回去还坐我的车。”
其余女眷反应过来,连忙顺着话头告辞:“对对对,大家不着急的,咱们还是改日再去仁缘堂吧!沈娘子不要着急,曹太太那边要紧。”
宋氏则心直口快:“我瞧着曹太太气色是不太好,是不是想看病?”
沈雪骄也是这么认为了。
然而到了花厅,她才发现事情走向有点神奇。
厅中只曹太太和一个管事婆子。
曹太太端坐上首,虽与女眷们大战三百回合,却依旧精神矍铄,只是面容带了挥之不去的疲态,明显是强撑。
她审视着沈雪骄,语气淡淡:“可曾读过《女诫》和《内训》?”
一句话把沈雪骄整蒙了。
这两套书,前者是汉朝大家班昭编写的,后者则是本朝马皇后编写的,旨在指点女子的言行举止。
沈雪骄少时自然是读过,甚至为了更好地了解闺中女子的心态,学医有成后再次忍着不适翻看过。她一时摸不准曺太太的心意,不由提起了小心:“读过是读过,然术业有专攻,还需太太指教。”
曹太太微微颔首:“《女诫》云,‘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你可知是何意?”
姑,指的是婆婆。简单来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论婆婆说的对与错,做媳妇儿的都要听从,不可以与婆婆争论是非。
沈雪骄心念急转,立即明白对方不满她撺掇许氏要回孩子之举,她早知此事会留下后患,却没想到居然惊动了知府太太!
她稳了稳心神,不卑不亢地答:“孝顺婆母有很多种法子,可妾首先是个医者,不能见死不救。况且妾只是点出了患者病根所在,要不要救,怎么救,是郭家自己拿的主意。”
曹太太不悦地皱了皱眉。
沈雪骄笑了下:“府衙有教化百姓的责任,可医者亦有救死扶伤的道义。敢问太太,若有妇人苛待继子继女,冬日只给单衣,孩童濒临冻死,医者该不该救?若有人担心亡母受雷惊吓,执意雷雨天守墓,有受雷劈之虞,医者该不该阻止?”
这两个例子都出自《二十四孝》,对应的分别是芦衣顺母和闻雷泣墓。怎么说呢,沈雪骄幼时基本拿这玩意当志怪小说看的,还跟父亲认真讨论里头受冻的,挨雷劈的,过度劳累的孝顺后代该如何救治。
曹太太抿住了唇,威势愈重,却奇异地没有驳斥。
沈雪骄一看有门,再接再厉:“这些还只是遇到纯良之人,若有人打着孝顺的名义杀人呢?”
曹太太眸光微动,终于正色起来:“说下去。”
“太太可曾听闻,有的地方会有溺婴风俗?”沈雪骄神情严肃,“倘若有人打着家里穷,吃不上饭,要供养母亲的名义,把自己孩子弄死了呢?”
“怎么会有……”曹太太的反驳戛然而止,她喃喃自语,“郭巨埋儿。”
“要弄死孩子的理由可太多了,比如这个孩子长得不像自己,比如这是个女孩,比如……”
“别说了!”曹太太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激烈翻涌的情绪,闭了闭眼睛,神情疲惫,“本想劝你女子当在家相夫教子、谨言慎行,莫要去掺和他人是非。如今看来,却是我失之偏颇了。”
沈雪骄心中微微惊讶,她原以为曹太太是古板固执之人,就像黄兴德那般,仅凭个人好恶断案,然而此话一出,她瞬间转变了看法——曹太太还是比黄兴德有见地的。
待曹太太平复了情绪,沈雪骄主动缓和气氛:“妾观太太气色不佳,许是今日太过操劳所致。若太太不嫌弃,可否允许妾为您诊治?”
曹太太定定她瞧了会儿,一直紧绷的精气神有了松懈的意味。
沈雪骄由下人的伺候着坐了下来,她伸手搭上曹太太无甚首饰的干瘦腕部,越摸越迟疑:“太太有些内热啊,可有口苦、舌干、胸肋痛的症状?”
曹太太微微颔首。
“头疼么?”
曹太太收起了审视之心,点头:“前两年只偶尔犯,这两年倒是越发严重了。”
“那,胃口如何?”
曹太太身边的何婆子陡然激动起来:“嗨呀,都说沈娘子医术好,果不其然!说得准准的,我家太太这几年饭量小不说,还老是肚子胀,一个不舒服就要吐。”
“可曾吃过什么药?”
曹太太沉默不语,何婆子不由叹息:“这男医士怎好进内院,找了几个医婆,开的都是些偏方,有的就是一味地让人拉肚子,拉得人腿都软了,一停药更厉害;有的压根不管用,太太闻着药味就想吐!”
曹太太有些尴尬,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
“病不忌医,您偶尔……算了。”沈雪骄本想劝她不要讳疾忌医,她这个身份找个医士看看不要紧,可想想曹太太的性子,沈娘子只得吞下了原本的话,“您没事儿多出去走走逛逛,不要老待在家里。听听曲儿啊,看看戏啊……”
“靡靡之音。”曹太太板着脸,声音平平,“我家老爷日夜操劳,我身为知府女眷,当以身作则,怎好贪图享受。”
沈雪骄闭嘴了,提笔在补中益气汤的方子上酌情增减用药,末了还是忍不住叮嘱:“人生在世,至多百年,总要让自己活得舒服些才是。”
曹太太微怔,捏着方子沉吟不语。
何婆子奉命送沈雪骄出去,路上压低了声音问:“娘子,我家太太到底得的什么病,重么?”
“肝气郁结。”沈雪骄看看四下没人,嘱咐她,“你平时多劝着些太太,让她凡事想开些,别什么都憋在心里。这病吧,三分治,七分养,我就算用药给她疏肝解郁了,她自己老是闷闷不乐,依然,还是会犯的。”
何婆子低头思索了会儿,叹了口气,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那沈娘子觉得,太太这个岁数,还能怀上孩子么?”
沈雪骄愣了,失声惊叫:“她都多大了?!”
看何婆子不像随便问,她不得不提醒:“孩子嘛,随缘,太太这个岁数,纵然怀上了,也不好生,很容易出危险的。”
何婆子失望地低下了头,嘟囔:“可太太一直没孩子,怎么会开心呢?”
好的,沈雪骄算是明白病根在哪里了。
她殷殷劝说:“千万别折腾!现在最紧要的是把太太的身子调理好,如此才能考虑其他。她现在是绷着一根弦才没倒下,万一哪天来场大病,你哭都地方哭!”
何婆子自然知道她说的是正理,遂没再争辩,怏怏点了头。
郭家的马车接了沈雪骄,许氏有些不好意思地邀请沈雪骄去郭家复诊。当然,还有顺便探探曹太太聊了些什么的意思。
沈雪骄和许氏是从后门进的,中途路过下人浣衣的地方,正听见两个丫鬟小声商量:“陆先生这绢衣都发黄了,要怎么洗啊?”
“用皂角呢?”
“用过了,洗不掉!”
沈雪骄之前让陆燃犀坑了一记,最近对陆姓十分敏感,闻言不由转头看了眼,竟当真在衣服堆里发现了眼熟的衣服——一件天青水纬罗的外衣。
宋氏的话不期然跃上心头:“你瞧见他那身天青水纬罗的直身没有?这种罗寻常一匹就要一两半,更何况他那还是锦绣布行的镇店之宝!上月府东两家布行争讼,锦绣布行为了拉拢他,听说他喜欢此罗,直接让人给他拉了半车!写状子的钱另算。”
姓陆,天青水纬罗的料子,没错了,是陆燃犀的狗皮。
沈雪骄向来有仇必报,她微微一笑,走过去出主意:“绢衣发黄,不妨用鸡粪或鸽粪煮一煮,听说能够变白。”
俩丫鬟面面相觑,还在犹豫要不要尝试,许氏慢了一步,只听见“能够变白”,也没问什么法子,立即吩咐丫鬟照办。
看沈雪骄要走,其中一个丫鬟壮着胆子唤住她:“敢问这位娘子,衣服上沾染了血渍,要怎么办呢?”她捞起那件天青水纬罗的外衣,翻到袖口解释,“之前陆先生受伤了,污了衣裳,婢子用过很多法子,都没洗干净。”
陆燃犀受伤了?
沈雪骄下意识想问问出了什么事儿,可又咽了回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人家都跟自己划清界限了。于是她毫无负罪感地出主意:“你把尿煮开,用热气将衣裳熏一夜,第二天用冷水洗或者用萝卜擦都行。”
“啊?”丫鬟傻眼了,“会臭的吧?”
沈雪骄淡定微笑:“多晾晾就散了。”
狗东西只配跟屎尿同伍!
为了避免丫鬟们把自己跟秽物联系在一起,沈雪骄又一口气说了几个去污的法子,诸如冬瓜汁除霉斑,乌梅去草汁,滚开的盐水洗头巾等,哄得小丫鬟们连连道谢。
许氏神情纠结,离开时忍不住小声交代丫鬟:“把陆先生跟其他人的衣裳分开洗!”
要臭也只臭他一个!
不过许氏进家门的时辰不太巧,郭宝安还没从学堂回来,郭升又着急问宴席的情况,沈雪骄略坐了坐便告辞了。
鳞次栉比的府城内,城池狭小,人烟稠密,论繁华并不如府东。
一处狭窄逼仄的巷子里,文思翰喝得酩酊大醉,他一边揽着一名娇艳女子往里走,一边高声吹嘘:“想当年,我俊逸非凡,郭升一眼就相中我了,觉得我必非池中之物!郭小娥她有眼无珠,舍了我跟别人好!那帮下人狗眼看人低,还不让我进家门,我呸!稀罕么?!我自己没家么?还不是郭小娥骄奢淫逸,我得陪着她!”
两人踉踉跄跄到了一处破旧院落前,文思翰得意洋洋地推开门:“瞧,我家!祖传的老宅!可不是郭家那种外来户,起的宅子才几年而已。”
女子面上浮现出厌恶神情,她嫌弃地望望破败的堂屋,摇晃的木门,不太想进。
“怎么,你也嫌弃我是不是?”文思翰一眼暼见她的表情,登时怒了,推搡着她往里走,“你是个什么东西!老子花了钱,想在哪儿睡你,就在哪儿睡你!你一个卖肉的,有什么好嫌弃的?!我还没嫌你脏呢!”
女子连连赔笑,顺着他的力道跌跌撞撞往屋里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却露出压抑不住的杀气。
要不是这活儿给钱多,她吃饱了撑的陪这么个落魄醉汉!
她可是知道,文思翰与郭小娥和离后,就被撵了出来,堪称净身出户,半文钱都没拿到。文家本就没什么钱,当年郭升是趁着文母生病急需用钱,才抓住机会敲定了这桩婚事。
别瞧文思翰整日一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清高模样,实际上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占大便宜了。不说别的,就郭家全力培养他的架势,不知多少同窗暗自羡慕嫉妒。也就文思翰自己脑子有病,才整天把生员身份挂在嘴边,时常对着郭小娥鼻孔朝天。
远处响起了暮鼓声,行人吵吵嚷嚷归家,娇艳女子与文思翰跌进简陋床里,伴着各种嘈杂声滚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