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二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日的清晨了。
他们躺在同一张床榻上,窗外树梢上隐约颤出灯芯噼啪声,是风刀剪落,春花满袖。
几声子规清啼仿佛亘古已有,丝丝沁入岩土与草木,几乎会在其间化开,二人只觉得口干舌燥。
“二位醒了。”这声音听上去一如既往的恬淡清雅。
映入眼帘的正是昨天打败葬河的沈沾衣。
“这是我自己在郊外的山上盖的小屋,虽然比不得那些木工石匠,但胜在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只是小了些。”
二人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左右,屋内没有什么陈设,只有几盆兰花香草,他们连忙向沈沾衣道谢。
“不必谢我,你们身上的伤势已经于性命无碍,经脉内伤已经修复,至于外伤,修养几日,便可痊愈。”
宋遥开口道:“久闻琴剑仙修为通神,看了昨天一见,剑仙的手段居然比江湖上的传闻来的更加生猛,宋遥佩服。”
荀卿游则是开口问道:“莫怪晚辈唐突,沈前辈是受了何人所托,又是从哪里知道我们二人的行踪的?”
“昨天沈某那样说只是为了逼退葬河而已,其实并不认识二位,也并不是受人之托,要来保你们二人性命,只是我在这城外的山中居住,凑巧今日要前去寻一个人,恰巧路过这里,看到你们二位少年竟不知为何会与这等杀人无数的江湖高手闹得不死不休,于是就想着面解围,实在是出于无心之举。”
二人大吃一惊,沈沾衣一直隐居在这沧州城外的深山中。
宋遥相信了他的话,但荀卿游却不怎么相信,但他倒也默不作声。
沈沾衣恢复了那张温文尔雅的笑脸:“二位容貌都生的如此英气俊秀,不知如何称呼?”
“晚辈,荀卿游。”白衣书生道。
“在下潮州人宋遥。”他的眼里满是对这位琴剑仙的崇拜。
“看你们彼此熟络的样子,想必是结拜过的兄弟?”
宋遥一脸鄙夷:“呸,谁跟姓荀的是结拜兄弟?呸呸呸!他也配和我做兄弟?”
荀卿游瞪了他一眼:“并非如此,只是我们二人的师父彼此熟识,小的时候经常让我们两个比武切磋而已。”
“原来如此,想不到离开了这江湖那么久,再入江湖,就遇到了你们这样有趣的少年,看来我不在的这些年,这江湖还是那么生气盎然。”
他继续问道:“既是这样,你们二人又分别师承什么门派?师父又是谁?”
宋遥:“害,别提了,沈剑仙前辈,我也不怕您笑话,我那师父只晓得吹牛,实际上我算是个无门无派的混江湖的。”
荀卿游道:“晚辈亦是无门无派,家师苍溪山李九。”
“原来如此,或许只是沈某离开江湖多年孤陋寡闻了,江湖上的事知道的不多了。”沈沾衣脸上笑意不减分毫。
他接着问道:“昨日听闻葬河说道,你们手上有一份他们想要的密报,想来他们正是为了这个才阻拦你们,你们可是要将交给什么人?”
宋遥本就对于这位出手救下自己的琴师心存感激,在得知了他就是琴剑仙沈沾衣时更是激动地满眼炽热,哪里还有半分隐瞒,当即就说出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荀卿游在一旁听得只顾摇头叹气,他对于沈沾衣还不能完全的信任,本不愿将此次的目的告诉他。
一来他们这次的行踪是绝密的,二来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太过于凑巧,先是意外偶遇了凉州花家弟子,后是听说铜川驿被占领,柳刺史失踪,而后兵解榜杀手和消失了很多年突然又重出江湖的琴剑仙。
一切都显得太蹊跷了。
可旁边的这个脑袋一根筋的傻子没有丝毫的防人之心,毫无保留地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他只能暗暗叫苦。
听完了宋遥叽里呱啦说完一大堆,沈沾衣也是松了一口气,他问道:“既然如此,你们又准备去哪里呢?”
就在此时,庭院内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弹琴的!给我过来!”
沈沾衣无奈笑笑,只好朝着院内应了一句:“我在这儿呢,大小姐。”
穿着一身淡黄色衣裙的女子大步走进屋内,是一张精致的脸蛋,白皙如初冬的雪,眉目如画,眸光闪亮,莹润的红唇鲜若花瓣,腰间环佩叮当,兰馨飘然。
“好啊,弹琴的,偷摸着都学会往家里带人了是吧?”
回应她的依然是沈沾衣温醇的笑容。
女子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荀卿游和宋遥,俩人都不敢说话。
接着又转头问沈沾衣:“你昨天就是为了救这两个小子,才没来找我的吧?”她说话虽然多有幽怨愤懑,但脸上却没有多少生气的样子,更像是对着他撒娇。
“夫人教训的是,以后这些事都应当先告知夫人才是。”沈沾衣轻轻地拉起那名女子的手,似乎是在祈求她的原谅。
饶是平日里没啥表情的荀卿游这会儿而也是大吃一惊,就更别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宋遥了。
在他们眼中,这哪里还是那个杏花树下,叩指弹琴就能隔空杀人的琴剑仙?那还有一点儿顶尖高手的样子?
他们哪里知道,当年就是因为这位女子的缘故,在北昭江湖,正如日中天的琴剑仙才会选择退隐山林的。
沈沾衣起身向二人介绍到:“这位是沈某的夫人,顾潮惜。”
二人连忙行礼道:“晚辈见过沈夫人。”
令二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江湖上消逝了十几载春秋的琴剑仙,如今居然成家了。
“什么沈夫人,老娘也是有名字的好嘛,我可是顾长留的女儿。”女子有些嗔怪的看了二人一眼,并不恼怒。
二人仍是无动于衷,这会儿他们心中只想搞明白一个问题:顾长留是谁?
沈沾衣解释道:“顾长留是当今北昭京都,也就是长安城的禁军大统领。”
当今北昭有四支战力最盛的军队。
雾州西南边陲的楼兰王麾下的七万楼兰铁骑,北境荒原的驻守的三万五千重甲骑兵玄甲仕,与东海不过百里之隔的越州地方军南辞军,最后也就是常年驻守在京都附近,由大将军顾长留率领的五万禁军。
作为里面唯一的步兵,这份独有殊荣可不是浪得虚名的,昔年间元章皇帝曾亲自给此军赐名为“龙佑”,意思就是在真龙天子的身边护佑千古皇城。
顾长留膝下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如今都已被他丢到其他军营中历练,唯独对于这个最小的女儿,从顾夫人生下她开始,顾长留每天都要绕道回家一趟,就为了能多看一眼自己这可爱的女儿,话不夸张地说,只要女儿不让他去刺杀当今的皇上,他顾长留绝无二话,马上照办。
一直到顾潮惜十五岁那年,元章帝心血来潮要给顾潮惜赏赐一门婚事,男方是吏部尚书的次子萧简水,虽说这门婚事看起来门当户对。
可顾潮惜不愿意了。
她整日在顾长留面前哭闹,对于这个自己百般宠爱的女儿,顾长留当然有自己的考虑,他寻思着两个儿子都已经在军中,不能把女儿也带进来于是他就以磨练子女为由,将她送往青州的骊山秋殿跟随当今殿主澹台容若学武。
纵使顾长留自己也没有想到,当时送她去只是为了躲避陛下的赐婚而选择的无奈之举,竟让女儿在骊山秋殿展现出了惊人的武道天赋。
短短三年,就从一个寻常的柔柔弱弱的姑娘家入了一品山海境,澹台容若更是对顾长留说:顾潮惜乃是世间万里挑一的天生武脉。
但顾潮惜却不愿意再学武了。
而此时,恰好是元章二年,也就是新帝刚立。
那一年,楚幽王病重卧床,淮阳郡主趁机勾结悬机和尚叛乱,在幽州发生兵变,地方军兵败如山,幽州以南的地区相继沦陷,其他将领都驻守在边境,情急之下,兵部只能倾尽所有,东拼西凑出八千战马,元章皇帝下旨让顾长留挑选出八千禁军步兵前去平叛。
叛军共有八万,经过接连几场大战已经损耗过半,只剩下三万,但这八千临时从进军抽调的步兵本就不适应骑兵作战,将士们虽然骁勇,人数却寡不敌众,最终顾长留带着三百多名残兵被剩余一万九千名的叛军一路追杀,然而在靠近终南山脚下时,被林子深处的一伙山匪模样的人拦下了。
为首的一位身材高大戴面具的山匪,只是手掌轻轻一挥。
来势汹汹的叛军铁骑当头三百先锋瞬间人仰马翻。
也没有多余的客套,两拨人瞬间厮杀在一起。
山匪人数不过四五百人,但个个身怀顶尖绝技,都是能在军中以一敌百的江湖武夫,剑气刀罡肆意纵横纷飞,其中一人,直接手握两柄大长苗刀,一身蛮力横冲直撞,将整个叛军队伍凿了通透。
血流百里。
顾长留自己也是个武夫,好歹有个二品六七重,但距离这种程度还差得远。
眼看自己这边逐渐处于劣势,叛军首领扬扬手,后方弓箭手立刻张弓搭箭。
大军中便响起一阵令人窒息的砰然巨响,一波黑压压的大雨,随即起于山谷之中的大地上。
面具山匪视线追随着那波黑云压顶愈来愈近的磅礴箭雨,一指拨弦
将身后的布袋搁置身前,单手微微用力,布袋瞬间破开,里面赫然是一架朴素古琴,此时正悬停在空中!
面具山匪听着天地间的风声,右手大拇指轻轻抹动琴弦,随即左手打了一个挽儿。
那一拨来势汹汹的黑铁箭矢,骤然悬停在终南山脚下的高空凝滞不前,随之全部寸寸碎裂,随后笔直下坠。
由于地处山谷,空间狭隘,浩然的气机荡开,同样震碎了那名山匪的面具,露出一张略显苍白却清秀儒雅的面容。
提前得知消息带着五千援军前来支援的禁军副将燕横匆匆赶来,紧跟其后的,是一身银袍银甲,手持长枪的顾潮惜。
而这儒雅“山匪”一人一琴,一抚一拨就隔空以通天手段拦截数千根箭矢一幕,刚好被她尽数收入眼中。
顾潮惜脑子里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世上竟然还有长得如此好看,同时武功还那么厉害的男人?
她从小长在将军府上,而顾长留又很少让她在外面乱跑,自然也就很少能见到其他的男人。
那年元章帝赐婚,并非是她任性耍小女儿脾气,而是那吏部尚书之子长得太过于高大魁梧,满脸的络腮胡子。
并非别的原因导致她不想嫁人。
她父亲在朝为将,自己本就出生于将门,即使是在日常也难免会接触军旅之人,久而久之,所见到的,也多为军中的一些粗犷汉子。
反正她见过的,要么浑身血污,伤痕累累;要么言语粗鄙、行事鲁莽,甚至有几次穿越军阵去找父亲,一路上那些男人都对着她指指点点,脸上露出那种只有男人才懂得神色,开起了玩笑似的荤段子。
她听见了几句,只觉得满腹作呕。
出生于这样的家族环境,又有这些经历,使得顾潮惜对于会武的男人,别管是江湖大侠,还是军中大将,
所以她第一次见到一身土匪打扮的沈沾衣,心里不由得痴痴地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