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今日能够在此见到在北昭江湖成名多年的沈沾衣,真是三生有幸。”
葬河那张似男非女的苍白面孔上,只有嘴角在毫无规律的抽动着,声音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情感。
“沈沾衣何其有幸,这偌大江湖中,武夫如过江之卿,千千万万,却唯独沈某今日能得到兵解榜杀手第四名的一声称赞,在下亦是感到荣幸之至。”
荀卿游全身倚靠在一块青石上,右手扶住胸口,宋遥则直接瘫倒在乱石堆中,两人硬受了葬河的一记重棍,伤势不轻。但刚才那边的两位对话,更是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二位少年耳畔。
沈沾衣。
葬河。
仅仅听名字,就已经能够臆想到它们在如今这座江湖的分量。
先是得知那怀抱古琴的儒雅文士就是许多年前,早已名震九州的琴剑仙沈沾衣,而后又听见打伤他们的轮椅男人是那阎王爷见了都要递上生死簿的兵解榜第四高手葬河。
宋遥自嘲地想了想,大概是觉得自己虽然受伤了,但这一棍子吃的也不算太亏本的买卖,自己这一趟江湖还是没有白走,一下子遇到了两位顶尖高手,还是值得的。
而自己先是硬接了天下第四杀手一击不死,随后又被销声匿迹隐世多年,而今日却重入红尘的琴剑仙所救,这要是说出去,也足以名扬天下了,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后世的说书人在酒馆茶铺评说这一段时沫渍横飞的样子。
本来有些失落的宋遥念及至此,心里的那一丝郁结也一扫而空,果然就如同世人所说,少年心性,诚然如此。
“沈某的一位故友曾告诉我,说有二位小兄弟从南边的抚州一路北上,或许会经过沧州一带。”他抬眼看了看这会儿正在远处疗伤的二人,冲他们轻轻点了点头。
“那人托付我,要是二位小兄弟年纪小不懂事,万一惹出什么事端,还望我出面照顾一下。”
白衣琴师声音如山涧潺潺溪水,清泉流响,声音不大,但却字字珠玑。
葬河也道:“受命于人,我们杀手最看中的就是拿钱办事,既然收了钱,就务必要拿回他们二人身上的那样东西,如果他们能立刻交出,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杀。”最后的两个字说得很重,像是挤出来的。
“看这样子,今日之事似乎很难善了了?就真的一定要闹得不死不休吗?”沈沾衣淡然一笑,“沈某受人之托,今日务必要保这二位小兄弟周全,虽本事不济,但想从在下手上光明正大地抢人,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琴师语气温文尔雅中却不失气度,言语间似是渗透了一城的春风。
当听到这位姓沈的琴师说出这番话来,本就不明所以的荀卿游感到更加疑惑,略显秀气的眉头再次蹙紧,而宋遥也是挠着着头,准备放弃思考,大概是觉得凭借自己的脑子,怕是想许久也是想不出结果的。
“既然如此,就只好得罪了。”
葬河手指敲击着轮椅上的黑木扶手,“早就听闻琴剑仙在江湖上的传说,今日方可大开眼界了。”
“沈某当尽全力为之,自然不会让葬河大人失望。”
只见沈沾衣一跃而起,飞身而上,登上了不远的一处矮坡,矮坡后面就是一处花繁叶茂的杏花树林。
这位举止儒雅的琴师盘膝而坐于青石之上,绕梁古琴横膝而放,左手悬空,右手一根手指在琴弦上,慢慢地拂动琴弦。
满树杏花轻轻摇曳,花瓣如细雨般萦绕在周遭,有这样一个白衣文士坐在这绚烂杏花海的中央,他或许真的天上面掌管人间杏花的神仙?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这座江湖有没有忘记沈某,忘记沈沾衣可以,但不能忘了他的琴声。”
沈沾衣开口轻吟,声音不大,却是恰好消融在这春风里。
他右手猛地在绕梁古琴身上一抹,一道肉眼可见的震荡之力从他的右手食指与琴弦之间生出。
葬河顺势将铁棍横插于地,手中铁棍化作无数虚影,似有千百根,只见他手腕一抖,百道凌厉罡风齐齐朝矮坡上飞去。
“囚牛棍,名不虚传。”
沈沾衣微笑道,双手抚动琴弦,右手轻拢再细勾,左手大擘复细挑,琴音萦绕,从指尖如同清泉流水般缓缓流淌而出。葬河拔出插入泥地里的长棍,抬头望去,两条由气机凝成的实质银丝掠至眼前。
“沈某一生喜好钻研琴术琴技,不喜欢乱世纷争,因此江湖人只听过‘离弦九韶’的音律,却不知道沈沾衣十年未曾出山,自己倒也捣鼓出许多新曲子。”
“当时长安有位名士,自作主张地替我题写了两句诗词,还擅自替我取了琴剑仙这么个土里土气的名字,这些年来,我也根据这两句诗歌琢磨出来两招马马虎虎的剑式。”
“此式,名为寒柳银丝。”
琴弦颤动,生出些许的游龙剑气,丝丝杀人。
琴声所过之处,满城杏花飘零。
葬河不敢掉以轻心,以囚牛棍的末端,用寻龙点穴的手法,在那连绵悠长的银丝剑气上连敲十九下,饶是如此,仍是没能够叩断那游走于杏花雨幕中的关键气脉,不再多此一举,干脆停下手指,但是没有急于收回,如临场考生正欲提笔挥毫泼墨,却遇上了疑难问题,迟迟难以下笔。
似乎是感应到了细细密密的杀机,葬河突然撇过头,与此同时身形骤然后撤,两道银线如细针钻薄雪,毫无凝滞,一缕剑气擦肩而过,削断了他的几根青黑发丝。
葬河继续用囚牛的末端寻找着那控制银丝剑气的关键气脉,每轻点一次,便后退一步,但仍有一缕剑气从胸口飞速掠过,割下了些许衣衫碎屑,如此反复三五次,次次都是被堪堪躲过却不觉有半点锋芒的银丝剑气割破身上衣物。
这不禁让这位兵解榜上的在榜高手有些焦躁,在他看来,无论是自身的修为境界,还是内力气象,二者沈沾衣皆不如自己,但真要打起来,这气若游丝的银丝剑气,让自己吃尽了苦头。
琴声所及之处,漫天的杏花瓣随风舞动,化作一道道粉红色流彩,若有灵性。随着琴声渐趋激昂狂烈,静谧的杏林突然变得起来,无数杏花瓣如利刃般旋转飞舞,在空中汇聚成一条条锋利的丝线。
齐刷刷朝着葬河而去。
眼看着遮天蔽日的杏花剑雨激射而来,葬河只能撑开用全身气机,囚牛棍一再横扫吗,抡起满月大弧,将那杏花飞瓣尽数震落,一退再退。
此时衣襟仍未沾染灰尘的沈沾衣右手大弦进复,左指小弦打圆。
大弦婉转凄切,小弦喑哑低沉。
好一曲十面埋伏!
葬河瞬间被十面埋伏的琴声围困其中。杏花雨幕悬在他头颅上方七寸,颤颤巍巍,遮天蔽日泼天而来,琴师左手一气抹过九根弦,气势一层叠一层,右手看似缓慢抬起,轻轻屈指一弹,囚牛棍发出阵阵颤鸣。
葬河似乎感受到了四面八方传来的压迫感,知道再这样下去恐怕自己难逃一败,于是当即大喝一声,体内真气鼓荡,周身顿时涌现出一圈圈泛起涟漪的气浪,与花瓣漩涡相互抵消,终于破开了一个缺口。
远处一旁观战的荀卿游,宋遥两人此时顾不上其他许多,凝神观看二位武道高手的巅峰厮杀。
荀卿游隔着很远,依旧能感知那纷乱的气机绞杀,他说道:“无论哪一位都是世间罕见一品高手,那位琴剑仙沈沾衣估摸着大概是早已在十几年前就跻身云濯之境,如今境界自不必多说,而我看那杀手榜上的葬河,似乎也已经快到云濯境界巅峰了。”
宋遥有些着急道:“不知二人最终谁能够胜出,姓荀的,我们来赌一把,我赌沈剑仙能赢。”
荀卿游无奈地看了看眼前的宋遥:“同境相争,差距没有天壤之别,但彼此之间也不算很小,武道相争,又不是光看境界高低,谁输谁赢现在看来倒也难说得很,咱们也插不上手,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这儿看着吧。”
说完再次朝矮坡上方看去。
同为云濯境的高手,葬河已经跻身此境界多年,就快要摸到那之墟境的门槛,
自己修的乃是大开大合,气势磅礴的霸道的“囚牛”棍法,而对方则像是慢工出细活的捻针绣花地招数,对于这种比拼抽丝剥茧的机巧程度,自己终究还是差了沈沾衣太多,只得双手握拳,砸在那若有若无的银丝上,银丝震颤不止,似乎是濒临溃散的边缘。
城外连绵杀机起伏,葬河猜测这名国手琴师只擅长巧用琴声剑意,并不不擅长近身搏杀,体魄相比一般的云濯境高手,也是略有不足,于是就算冒着受伤的风险也要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在咫尺以内一击毙命,只是相距十七步时,就给沈沾衣左右双手拨弦掀起的漫天杏花雨幕给逼退。
既然他姓沈的非要用那一套学来的四两拨千斤的绣花招数,那自己又何尝不能用那一往无前的一力降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