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脚下的铁铸炭盆里,烧红的柴火噼啪作响,橘色火光映入女子眼中,如三月里盛开的桃花。
她一手圈住李逸脖颈,掌心软腻,柔若无骨,冰凉指尖却在他颈后撩起处处火苗。
红晕如潮水涌上李逸的耳根,手掌下那截细腕变成灼烫的烙铁,好似把燃烧的炭盆拥进了怀里。
但一个俏丽美人终究不是铁打的炭盆,她像掉进猎网的幼兽扭动挣扎,脸颊腾一下升起火烧云,那双睁圆的水眸明亮清澈,如同花瓣上渗出的露珠。
她上船时换了身衣裳,肩头还披着那件莲青大氅,原本还没暖和过来,此刻却像坐在火堆上。
俞沧云稳住心神,想给自己求一道保命符:“李御史亲口说过,凡涉案者一律诛杀,云娘若能自证未曾犯罪,李御史能否保证不会公报私仇,随意处置云娘的性命?”
“你若无罪,何来公报私仇?”李逸面若冰霜,不着痕迹地瞥过她微张的红唇,甩开她的手推了出去,“再敢隐瞒,你这嘴以后也不用开口说话了。”
男人语气冷淡,俞沧云反而松了口气,那种难以言说的怪异感也消失了。
她扶着桌子站稳,脸上红霞褪去:“那好,就当云娘与李御史立下了君子之约,你可不许反悔!”
李逸端坐在桌前无声回望,俞沧云当他默认了,才道,“我之前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说出来怕你不信,这还要从那声‘刁奴’说起……”
俞沧云心知这男人不好糊弄,若不说出那晚的实情,他心里的猜疑日益滋长,今后的情形对她更为不利。
蛟户被捕后承认绑架杀害卢中使,但还没有供出幕后指使者。他认识唐明义,却对他很不屑,可见唐明义在景元教的地位还不如他,那又是谁命令蛟户把她掳上山呢?
俞沧云可不信什么仙法,她也没接触过那些教众,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对方是谁。
如今箕尾山里的族人都被带走调查,唐明义或许很快就能收到消息,他狗急跳墙无计可施,说不定也要记恨自己,诬陷她是私贩茶叶、刺杀钦差的同谋。
俞沧云恨死了拉她下水的唐明义,现在里外不是人,逼的她无路可走,没时间让她犹豫了,必须尽快选边站队。
相比装神弄鬼的景元教,她宁愿相信李逸,至少还有希望救下蚬妹等人。
俞沧云从头至尾还原了李逸昏迷的经过,他听得一字不落,时而皱眉,时而握拳,终是没有发作:”说完了?确定未有遗漏?”
“李御史幼学之年已是才高八斗,所言字字珠玑,云娘想编都编不出来啊。”
“这倒也是。”李逸相信她这回说实话了,还好他在记忆混乱之时,也没有轻易透露皇子身份。
原来他受到骨鱼镖的刺激,竟会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若是蛟户去而复返,他恐怕已被对手刺杀。俞沧云知道他的弱点确实棘手,若要一个人永远保守秘密,没有比灭口更好的选择。
李逸俯身捡起地上的火筷子,拨了几下炭炉里的柴火,眼前重又浮现那晚的情景。当他在花船上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女人是俞沧云,是她一直在身边守护着他。
突然的沉默让俞沧云感到不安,看吧,她说假话被他当成奸细,说了实话又有杀身之祸,幸好与他立下了君子之约。
慢着,他好像说过自己不是君子!这个老滑头,他该不会反悔杀了她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俞沧云把心一横,扬起手对天起誓:“云娘在此发誓效忠李御史,从今以后生死追随,若有异心听凭处置!”
李逸回眸望去,真是个过分伶俐的女子,反倒叫他枉为君子:“誓死追随,绝无异心?”
他将火筷子丢进炭盆里,溅起四处飘散的火花,俞沧云那颗心也像被烫了一下,眼都不眨地郑重承诺:“李御史身在广州,云娘随时听候差遣,你要是回京复命,我也绝对不再纠缠。明月可鉴,云娘若违此誓,就让上天罚我孤老一生吧!”
对寻常女子来说,孤老一生可谓是天底下最毒的誓言。但她决心这辈子都不改嫁,将来攒够钱捐一座庙,余生与青灯相伴,乐得清净自在。
她眯眼偷看李逸的反应,见他不怀好意地笑道:“不妨再加一句,若违此誓,就让上天罚你煮茶倒灶,分文不赚!”
切她命脉?好啊,这嘴可真够毒的!
俞沧云闭了下眼睛,咬牙切齿地赌咒发誓:“云娘若敢背叛李御史,就罚我煮茶倒灶,分文不赚!”
李逸这下放心了:“如此说来,俞掌柜忠心可嘉,你我也算冰释前嫌了。”
俞沧云望着他的诚挚眼神,堪比看到一座活金山:“当然,我就是您最忠诚的心腹。”
她一句话地位水涨船高,取代高律和韦城武成为了他的心腹。
李逸挑眉笑道:“看你之前的表现,我还以为你是唐明义的心腹。”
又来了,这是她绕不过去的一道坎,也是困扰她的心结所在。
俞沧云敞开天窗说亮话:“好吧,谁也别藏着掖着了,彼此坦诚才能增进双方信任。李御史,请问你三年前是否去过洛阳聚贤书院,查办山长纠合书生谋逆的案子?”
李逸略作沉吟:“你说的是,万人联名请奏朝廷罢黜外邦官员,实则结党营私祸乱宫闱一案?”
“什么结党营私,不就是外邦人入仕为官闹的吗?”俞沧云惊起一身冷汗,那个老狐狸唐明义到底有多恨她,平民百姓掺和宫闱之乱岂不是嫌命长!
“李御史,我不清楚内情,只想知道这起案子是否经你之手?”
李逸心里有了猜想,但也没有挑明,而是先解开她的疑惑:“三年前,洛阳聚贤书院的那桩案子,我有耳闻却未曾经手。那时我在刑部重查陈年旧案,往返于长安、青州与广陵等地,期间高律与我同行,每到一处都有当地衙署记录在案……”
俞沧云静静地听着,明白李逸没有必要骗她,也感激他耐心地解释清楚。
至于唐明义为何说谎,只因贩私团伙预谋刺杀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妄图掩盖市舶使遇害的真相。
无论对方是谁,都会将滥杀无辜的罪名按在那人身上,激起她的恨意为亡夫报仇。好险,假如她那晚在花船上,一时冲动杀害了李逸,她就沦为了别人的替罪羊!
俞沧云恨得牙齿都在打颤:“李御史来广州巡查之前,唐明义告诉我,亡夫资助书生同游洛阳,被牵连进那桩案子枉死丧命,主审官员不问是非将他们抛尸海底。”
她能想到的疑点,李逸也不会忽视:“这件案子的详情,我会托人打听一下。现在我们先捋清楚,唐明义如何得知你有辨骨塑相的特长,是你亲口告诉他的?”
是啊,为什么会选中她呢?
这也是俞沧云仅剩的一个疑问,若说利用她辨骨塑相博取李逸的信任,但这世上除了池晏苏,还有谁晓得她的过去?
俞沧云愕然怔住,慌乱摇头:“可能是亡夫生前告诉过唐明义,他才想算计我……”
“可能?”李逸冷笑一声,“俞掌柜,你心里有答案了不是吗?”
“不是他!不会是他……”俞沧云深深吸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亡夫已经去世三载,我还给他立了一座衣冠冢,就在海边的树林里……”
李逸只觉荒唐:“你都没有亲眼见过他的尸体,仅凭几件衣物就认定他已经死了?”
“我收到了汝阳县衙送来的讣告!当时说是海上翻船了,船上的尸体漂流到岸边,后来那艘船被打捞上来,衙役发现部分残骸和行李……”
李逸再次打断道:“这些只能说明,当时你有理由相信亡夫去世。现在唐明义的谎言已被拆穿,你那位死去三年的亡夫,尚在人世也未可知。”
“可他腿脚不便,如何跳海逃生?”俞沧云也不肯相信池晏苏已经死了,那段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回想起来都感到痛苦万分。
“还有,如果晏苏还活着,他不会不来见我,更不可能看着我被别人欺负!”
男女之间的感情,李逸未曾经历也不了解,他也无暇在意俞沧云有多伤心:“姑且当你这个‘可能’是成立的,池晏苏曾经告诉唐明义,你有辨骨塑相的特长,他利用你对亡夫的思念,将这场意外编排成冤案,诱骗你接近我掉进他们的圈套。”
“目前已知除了唐明义和那蛟户,他们背后还有个景元教,遍布坊间的异端势力错综复杂,也许我们看到的只是浮出水面的一隅之地,海底还潜藏着万丈深渊。”
俞沧云可以预见面临的险境,但她不允许自己退缩:“眼下蛟户被俘,在唐明义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我先去给他通风报信。”
她被唐明义利用,礼尚往来还他个反间计,给他添乱也能痛快些。
李逸欣赏她的果断:“这是个好提议,但我不主张以身犯险,俞掌柜,你先说说自己的想法……”
聂采荷安顿好蚬妹等人,船也即将抵达埠头,但她在箕尾山没有找到师妹的下落。她想知道师妹被蛟户送到了谁手上,但高律和韦城武都不许她擅自审问,只能找俞沧云想办法了。
她走到船舱门外,看到俞沧云和李逸促膝而谈,不知何时已是结为同盟。
聂采荷迟疑着停下脚步,李逸已经抓到蛟户,接下来也该找她算账了。不过是素昧平生,她真的可以相信俞沧云吗?一个杂戏班的孩子失踪了,谁又会当真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