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靠岸时,高律清点人数发现聂采荷不见了。
她就像海面上飘过一阵风,消失在浪花里无处可寻。韦城武找遍了船上各个角落,没有发现渡船丢失,唯一的可能是她跳海潜逃。
俞沧云问过蚬妹,得知聂采荷到处打听师妹的下落,也许找到线索赶去救人了。她怅然若失,经此一别,她们还会再相见吗?
当蛟户咬舌自尽的消息传来,李逸顾不得寻找聂采荷,速将船上众人连夜带回审问。
阴暗的地牢里弥漫着血腥气,蛟户的手脚被铁链锁住,呈大字形捆绑在木桩上。
他想咬断舌根一死了之,却被高律及时制止留下半条残命。现在落入官府手中,他知道李逸不会放过自己,但他对景元教的恐惧亦是深入骨髓。
李逸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步入牢房拔出牢吏的配刀,用刀尖挑起他惨不忍睹的那张脸。
“我允你死了吗?你怕景元教日后报复,就不怕我杀光你的族人?水上人世代为贱民,皆因你这种无耻鼠辈所害!生前拖累族人背负罪名,死后还要拉他们一起陪葬!”
蛟户听到这话挣扎起来,睁开那双涣散的蛇眸,嘴角流着血含糊地抗议:“他们何罪之有,你草菅人命、要遭报应……”
“报应?害死族人就是你的报应!”李逸威严的气势令人胆寒,声如洪钟。
“他们哪一个都不无辜,佯作不知情包庇逃犯,藏匿赃物私下从中受惠,明知你在陆上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一个个装聋作哑贪图安逸,诛连九族都不为过!”
“都是我的错,与他们无关。”蛟户绝望地抽泣道,“要杀要剐,都是我该受的,但求李御史高抬贵手,放过那些老幼妇孺,给我们水上人留个后吧。”
李逸想到俞沧云极力维护的蚬妹等人,转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你作恶多端,活该千刀万剐!记住,你的命在我手上,我允你何时死,何时才是你的死期!”
蛟户听出一丝转圜的余地,哭着哀求:“只要李御史答应放过他们,罪奴愿受凌迟车裂之刑!”
“你凭什么保下他们?就凭你为景元教守口如瓶?”李逸冷嗤一声丢下刀,接过牢吏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大步走出牢房。
“我现在不杀你,我要让你日日跪在城门下,亲眼目睹你的族人像卢中使一样曝尸城墙,昼夜轮换,雨雪无阻,直到景元教被我悉数剿灭!”他稍作停顿,狠戾眼神如嗜血杀神,冰冷的声音像尖锥撬进敌人天灵盖,“此刻开始,才是你真正的地狱!”
李逸头也不回阔步而去,蛟户吓得浑身发抖,眼前出现他师父和家人的尸体,惶恐摇头:“我招,我全都招……”
天已拂晓,李逸手边的烛火还未熄灭,坐在桌前翻看蛟户的供词。
他面色平静如常,高律看不出主子是否满意,恭敬禀报:“据那蛟户招供,景元教势力分布各地多年,大约从三年前开始,每月初九、十九、二十九,这三日均由堂主颁布任务。蛟户在教中担任艄公,手下舵众共计百余人。”
“他们控制扶胥埠头这片海域,协助陆上商户走水路贩运赃物。涉及茶叶、香料和珠宝等物品,粗略估值达百万贯钱。另有蛇头贩卖人丁,但他只是从中过个手,并不清楚蛇头卖给何人,送往何地。”
韦城武心呼无法无天,从旁说道:“除此之外,那蛟户声称从没见过堂主本人,只知道堂主之上还有教主和四大巫彭,还说教主就是海神降临……”
他看到李逸皱眉,匆促改口,“呸,这肯定是他们胡吹的,海神怎会把这点赃物看在眼里!四大巫彭也没那么稀奇,应是《山海经·海内西经》传说中的神医,炼制不死之药,治好了坊间的疑难杂症,因此令景元教声名大噪,引来众多教徒追随。”
李逸指着案卷上的记录:“所谓巫彭,就是擅用符咒和手印诀法的巫医,通过掌控病患的精神,传授所谓的长生不老之术。当然也有医术精湛之人,久而久之就被传为神医了。”
他读起另一段供词,“每月初九、十九、 二十九日的子时,蛟户都将前往海神庙石牌坊下解开鱼线捆绑的细竹筒,取出堂主给他下达任务的字条……”
李逸抬眼看向高律和韦城武,“没有保留下来的字条?”
高律摇头:“蛟户每次看过任务,他就会吞下字条抹除痕迹。”
李逸想了想:“昨日便是十九,蛟户挟持俞掌柜上山也是堂主的命令?”
高律真没想过这回事,李逸瞥了眼韦城武,“你再去问。”
韦城武扭头跑去地牢,高律疑惑俞沧云怎会与景元教有关,难道不是因为唐明义吗?
他也没多嘴,继续讨论那份供词:“使君,景元教眼线众多,堂主得知蛟户被捕,他也不会再来海神庙送信,这条线索恐怕会至此中断。”
李逸不以为意:“景元教分布明确,水上有艄公,陆上有行首。堂主出于便利在海神庙联络蛟户,以此类推,堂主若给行首下达指示,又会选在什么地方?”
高律一点就通:“行会!那是商户聚集的地方,人多眼杂便于传递消息,行首每日出入也不容易起疑。”
经过李逸点拨,高律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属下这就将唐宅附近的人手,调派几个去行会监视……”
“不必。”李逸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一口茶水,“此事不用你过问,商户聚集之地也不便出现陌生脸孔。”
高律心领神会,看来使君把这差事交给俞沧云了。一夜之间,那掌柜不仅洗清嫌疑,还得到了使君的信任,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李逸放下茶盏,拿起笔架上的狼毫笔,在那份供词上圈了几处,交给高律让他详细审问。
高律领命而去,韦城武领着一个布衣男子回到书房:“使君,他就是马场的小厮,之前唐明义与人赌马不慎摔伤,就是他帮忙把唐明义抬去医馆的。”
小厮拘束地站在李逸面前,木讷点头,也不知从何说起。
李逸那日辞别唐明义,就已派人去打听他的伤势,近来忙得晕头转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他起身走向那小厮,引导他说出唐明义坠马的经过。
小厮说话啰嗦,李逸也不催促,听他说到唐明义从马背上摔下来,瘸着腿跑过去夺对方的鞭子,怒骂人家不会骑马。
李逸心下一凛,急声追问:“你说,唐明义坠马后还能走动自如?”
那小厮立马点头:“唐行首能跑能跳的,抓着跟他赌马的对家大打出手……”
他学着唐明义上下挥拳的手势,李逸无心追问,眼神却越发幽暗。
韦城武将小厮送走后,回来跟李逸抱怨:“唐明义真是狡猾,没病装病,亏我还去医馆问过给他瞧病的医士,称他伤势严重下不了地走路。看来医士也被唐明义收买了,可他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呢?”
想出端倪,韦城武猛地拍下额头,“莫不是,他怕使君认出他的足迹?我就说吧,此人大有嫌疑,他这是做贼心虚!”
李逸像是不感兴趣,踱步到窗前:“俞掌柜被蛟户挟持受谁指使,你去地牢问清楚了?”
韦城武忙道:“蛟户说他奉堂主之令掳走俞掌柜,自己也纳闷呢,以为俞掌柜当众辱没景元教,堂主要把她抓回教坛祭天。”
李逸勾唇冷笑:“之前潜入俞掌柜家中的刺客,就是蛟户手下的舵众之一。若不是高律阻止,堂主早已得逞,此计不成,他再次下令将俞掌柜掳走,真可谓用心良苦。”
“使君是说,俞掌柜早就被堂主盯上了,只因她不信仙法得罪了景元教?”韦城武想不通其中缘故,“俞掌柜略有姿色,有点小钱却没有权势,她也值得景元教兴师动众?”
“她对景元教毫无意义,但对堂主来说,却值得他付出一切。”李逸仰望着穿透云层的瑰红朝阳,轻声感叹,“毕竟他等这一天,等了三年之久。”
韦城武更糊涂了:“使君,你已经猜到堂主的身份了?他到底是谁啊?”
李逸避而不答,换个话题:“袖珍水碓的用处,蛟户招认了吗?”
“说来奇怪,蛟户也不知那是何物,只道是堂主为他量身打造,助他踏浪前行。还说箕尾山里的鸾鹤神鸟和紫焰仙境,都是堂主教他布置的,看来这人也是个奇才。”
“若无过人之处,他又怎能在教中立足。”李逸从窗外收回视线,走到桌前坐下,“叫俞掌柜过来见我。”
韦城武为难道:“俞掌柜方才出门去了,就是我把马场小厮送走的时候。”
李逸单手扶额:“她没说要去哪儿?”
“我见她拎着个小包袱,坐上马车好像是往唐宅去了。”韦城武记得俞沧云跟车夫说过地址,“没错,她去见唐明义了!”
这女人以心腹自居,倒是越发胆大了,出门都不来打声招呼。李逸料想小掌柜知道实情,只怕要闹着悔誓,他还真想看看她将如何抉择。
俞沧云出门打算去唐宅来着,半路改了主意,叫车夫改道先去茶商行会。
庭院里有人吃早茶,玩叶子戏,正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光景,打探消息也更便利。
俞沧云和熟悉的商户闲聊,瞅见郭掌柜鬼鬼祟祟溜到后院,那个死对头迎面走来居然没认出她,准是没干好事魂都飞了。
她转头往院里瞧了眼,遽尔愣住,心跳似乎要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