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一步,就能摆脱阴魂不散的蛟户。
俞沧云高喊着自己的名字,引来高律带人营救,她都看到李逸和韦城武了,却被蛟户从身后勒住脖子。
正恼着被夺去匕首,又听见蛟户败坏她的名声,极力与李逸撇清关系:“我俞沧云不是谁的女人,我是靠卖茶养活自己的茶肆掌柜!你再听不懂人话,我把你另一只耳朵也给削了……”
“你这个牙尖嘴利的泼妇,我在海里就该宰了你喂鱼。”蛟户攥着匕首往她脖颈压下去,白皙肌肤渗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俞沧云见识过这把匕首的锋利,不敢再激怒蛟户,却又不甘受辱,余光瞥见身披莲青大氅的李逸朝她走来,故作平静地说:“我只是一个平民百姓,落入逃犯之手算我倒霉,生死有命,与人无尤。”
这个笨贼,抓她有什么用呢?她死几回都威胁不到李逸,替她收尸也就是顺手的事儿。
李逸连个眼神都没给过俞沧云,宛如闲庭信步的翩翩公子,身披月华慢步走向那蛟户,直视着对方蛇眸,一字一句地说道。
“身为疍族人在陆上贩私,出入埠头跟踪谋害市舶使,潜伏紫洞艇刺杀朝廷钦差,妖言惑众煽动百姓谋逆,这一桩桩罪行算下来,你真是不得好死啊!”
李逸每往前一步,蛟户就拖着俞沧云往后退,他真的不在乎这个女人吗?为何在花船上与她那般亲近?
蛟户扬起匕首,作势要刺穿俞沧云的咽喉:“就算她只是平民百姓,你身为朝廷钦差,就能罔顾人命?”
俞沧云眼看李逸停在几步开外,心更凉了,前有虎,后有蛇,谁都没把她的命放在眼里,却要她受这夹缝气。
李逸漠不关心地指着蛟户:“你杀了她,无非是在你满篇罪状上多添一笔。而你无路可逃,注定只能死在我手里!”
那蛟户气得手发抖,刀刃削去俞沧云垂在颈间的几缕发丝。她早就知道,李逸根本不管她死活,心里却还是有些悲凉。
卑微如她,为了生存拼命地挣扎,却又渺小到经不起任何风浪。她到底得罪谁了,要被这些自以为是的人欺负?
“族长,快放开阿姐,别再伤人了……”蚬妹扶着聂采荷赶来,老蛟户带领众人在岸边跪下来,苦求李逸放过无辜的族人。
“族长?他也配?”李逸目光嘲讽地看向蛟户,“你教唆族人贩私牟利,东窗事发却弃族人于不顾!你为求自保,以他们家人的性命作为要挟,漠视他们在地牢里等死,毫无担当,无情无义,怎担得起族长之名!”
“我对得起他们了!”蛟户不服气,梗着脖子狡辩,“阿勇腿有伤出不了海,没有我,他的婆娘孩子连咸鱼都吃不上,还有……”
蚬妹愤怒地瞪着他:“你不是说阿勇他们都被衙差打死了吗,他们还活着是不是?你倒是说句实话啊!”
蛟户没脸否认,也怕官府清算到自己家人头上,情急之下叫他师父带走族人。
“你呢个讨债鬼,你唔好去死!”老蛟户万念俱灰地垂下脑袋,聂采荷见他们群起激愤,借夜色掩护绕行至俞沧云身后。
李逸留意到她的动作,指向那群族人引开蛟户的注意:“来人,把他们都押到船上带回去!景元教教众宣扬异端其罪可诛,实不可赦!”
蛟户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冷酷蛇眸流下愧疚的眼泪:“不可!他们不是景元教教徒,他们都是被我骗上山的……”
俞沧云看准时机,横起手肘猛捣他胸口,推开他持刀的手臂逃了出去,一头撞进赶来相救的聂采荷怀里。
那蛟户反应极快,朝她背后刺下匕首,李逸挥手抛出一枚袖箭,正中他手腕打落了匕首。
俞沧云配合聂采荷狠踹他膝窝,反扣双手将他制伏,蛟户已无力挣扎,任由聂采荷和衙役将他五花大绑。
蚬妹等人放声恸哭,悲叹水上人命运多舛,都在害怕即将面临的惩罚。
凄厉的哭声振动鼓膜,像一根根细针扎在心上。河面上起了风,俞沧云摸了摸微凉的脸颊,不知何时满是泪痕。
片刻之前,她被蛟户追捕生死难料,眨眼之间,水上族人全部落网。其实,她和他们都是一池之鱼。
俞沧云捡起落在岸边的匕首,刀刃削铁如泥,刀柄镶嵌着珍贵珠玉。
这把匕首在危急时救过自己的命,是她心目中的无价之宝,但别人的东西再好,她也不能占为己有。
俞沧云想把匕首物归原主,忽觉肩膀微沉,周身陷入一片温暖。她抬眼看到李逸将莲青大氅罩在自己身上,遮住那件脏污的衣裙,阻隔了夜里彻骨的寒风。
这算什么,打个巴掌再赏个甜枣?
她没有抱怨李逸见死不救,身为监察御史,不受逃犯裹挟无可厚非。若不是李逸引开蛟户的注意,她也不能顺利逃脱。
李逸不欠她的,她不该接受他的关照。
俞沧云拧腰避开那件大氅,李逸却执意给她穿上:“我此生最厌恶受制于人,俞掌柜,保重身体。”
俞沧云脚步顿住,还是接受了那件大氅。她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受风寒身体遭罪,抓药也要不少钱呢。
“阿姐,阿姐……”蚬妹等人被衙役用麻绳绑住腰和双手,穿成串推搡着下山。
俞沧云想起自己的承诺,只要蚬妹保住聂采荷,她就帮她保住族人。蚬妹冲向俞沧云,跪在李逸面前哭着求饶,说他们未曾参与贩私,并不清楚族长的罪行。
族人们哭哭啼啼嘈杂刺耳,李逸面色不耐,高律拽住带头的蚬妹往山下拖去。
俞沧云见状跑到蚬妹身边,面朝李逸跪下来:“李御史大公至正,岂能不论是非,一杆子打翻整船人呢?云娘身逢险境之时,是蚬妹等人救了我,求你给他们一个澄清的机会!”
为了坊间最底层的贱民,颇有几分傲骨的女掌柜弯下了腰,第一次向他诚心俯首。
当初被他赶出广州城,被他误解或质疑的时候,她不甘示弱以理服人。哪怕危及到她赖以生存的卖茶生意,也是插科打诨地跟他周旋,表面奉承,内心并不屈服。
但她从来都晓得,彼此的地位有多悬殊。闾巷与庙堂那道界限泾渭分明,她穷尽一生也无法跨越,而他若是计较,一句话就能让她生不如死。
她不怕他较真,说到底还是没做亏心事,自己有底气。可她想保住疍家族人,心里并没有多大把握。
蛟户的罪行板上钉钉,同伙互相牵连,谁也无法保证族人是清白的。还有那些赃物,是否惠及他们的家人,这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站在李逸的立场,一刀切最省心,反正都是无足轻重的渔民,既不用担心朝廷因此怪罪,也能震慑盲目信奉邪教的坊间百姓。
可俞沧云相信,疍家族人多数是真心向善,不然蚬妹也不会“多管闲事”。若说出身卑贱就能随意处置,那么,她将来也有可能遭遇不公。
聂采荷想到蚬妹替她挨的那几脚,也跟着跪地恳求:“请李御史明辨是非,莫因逃犯之过,株连无辜的族人。”
李逸颇觉意外,无论是小掌柜还是女刺客,她们都不是心慈手软的温顺女子。特别是那个小掌柜,狡黠有之,圆滑更甚。
为了不相干的逃犯族人,她们没有避祸,反过来向他求情,着实令人费解。权当这是女子之间的义气,但他并不想做俞沧云眼里的善人。
“俞掌柜有心成他人之美,不若先为自己着想。”
俞沧云顿时心慌,他这话的意思是,她自己的嫌疑还没洗清,还敢帮别人提条件?难道无辜的族人也非死不可吗?
她看向周围哭泣的妇人和孩童,蚬妹那双泪眼悲戚地望着自己,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到她身上了。
除了她们,还有老蛟户和蚬妹的新郎默然流泪。那位阿公看着很凶,却也没有真正伤害她和聂采荷,明明功力在蛟户之上,被捕的时候都没有反抗。
与其说水上人信仰仙法,倒不如说他们向往陆地。如果这些人未曾参与贩私,也没有从中捞取过好处,同样受罚未免太不公平。
俞沧云没有纠结,替自己做出了决定。
她找回落在山沟里的袖珍水碓,随众人上船后交给李逸,向他坦白:“水碓是借水力舂米的农具,我刚在山里捡到这东西,还没想明白它的用处。方才琢磨出来,可能是蛟户将轮轴捆绑在脚下,借助两侧木轮在海浪里的冲劲,使他浮出水面踏浪前行。”
李逸想到陆佥事遇险的场景,接过那个袖珍水碓放在桌上,中间轮轴的宽度与蛟户双肩大致齐平,俞沧云的分析不无道理。
“既然你当时没想到它的用处,为何要执意带走这个水碓?”
聪明人就是会抓重点,俞沧云如实说道:“因为这东西让我想起了亡夫,他生前也做过相似的水碓,至今还保存在书房里,李御史可以派人拿回来比较一下。”
李逸没有追问她亡夫的底细,将手里的水碓递给高律和韦城武,让他们去盘问蛟户。
李逸把人都支走了,船舱里只剩下他和俞沧云:“除了此事,你没有其他想说的吗?”
这是不容她装傻了!俞沧云走到李逸身边,玉白指尖搭在他肩膀上,俯身靠近他耳畔,放轻声音:“李御史想知道,那晚你在花船昏迷之后,都对云娘做过什么好事?”
她感觉他身形微滞,弯起嘴角笑了笑,眸子里波光流转风情动人,“你当真不记得在床榻上睡了多久,醒来又对我说过哪些话?”
他脸色阴沉如海,俞沧云垂下眼隐去笑意,故作哀愁,“春夜一场空梦,云娘原本无意再提起,夜久意难平,你我身份有别……”
李逸蓦地捉住她那截细腕,俞沧云躲闪不及,惊呼一声跌坐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