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蛟户矫捷的身影跃至半空,像被斩去双翼的飞鹰怦然落地。
俞沧云惊愕的面容出现在众人眼前,鲜血溅满了那身白衣,像地狱里的彼岸花靡丽妖冶。她颤抖的右手紧握着一把匕首,锋利刀刃在月夜下闪出血光。
这个弱不禁风的陆上女人,还有本事反杀族长?包括蚬妹在内,他们都以为俞沧云难逃生天,但她好端端地站在原地,身上泼墨般的血花,竟是她刺伤族长所致。
蛟户捂住血如泉涌的耳根,看了眼掉在地上的耳朵,恨到吐血:“抓住这个毒妇,快抓住她!”
俞沧云听到这声怒吼,恍惚的意识迅速回笼,握紧匕首朝他胸前补刀。那蛟户轻敌吃过大亏,飞快侧身避过那一刀,反手就要掐碎她的喉咙。
俞沧云一击不成扭头就跑,竟比那水沟里的泥鳅还难抓,更离谱的是她有如神助,蛟户还没近身,又被迎面袭来的飞镖削去发髻。
与此同时,夜空中爆发出尖锐的长啸。众人齐刷刷抬头看去,一支响箭飞射升空,箭矢迸发出刺目的赤色焰火。
鸣镝破空,一呼百应,不灭敌寇誓不还。
蛟户愤懑哀叹,天要亡他!原本鸟群在他的操纵下凶悍异常,多年来杀人越货从未失手,今晚却没能阻挡官船前行。
那位长安来的监察御史,不愧是能逃脱骨鱼镖的高手,他不仅斩杀了鸟群,还带人包围了箕尾山!
披头散发的蛟户形容可怖,他眼里的绝望更令族人心惊。面对即将到来的劲敌,难道族长也束手无策,他们只能等死了吗?
俞沧云却喜出望外,仿佛看到眼前打开一条生路,脑子慢半拍也该明白了。
哪有神明帮她降下天谴,割眉剜目的仙姑另有其人。鹤鸾坠地,紫华消散,仙山奇景被当众揭穿是假把戏,怎么可能都是巧合?
这是李逸等人的手笔!他们已经上山,破坏了蛟户伪造的仙境,蒙骗世人的景元教终于露出原形。
“怎么,还不肯认罪?你非要执迷不悟连累自己的族人?”俞沧云朝那蛟户挥几下匕首,没想到李逸送她的武器如此锋利,方才只是轻轻一划,就削去蛟户半边耳朵。
她当下信心倍增,又自恃有人暗中保护,再来几个蛟户都不带怕的。
“云、云娘,你快走……”
俞沧云听到身后微弱的声音,回头惊见被人押来的英气女子。她双手被反绞在身后,紧绷的脸庞强作镇定,闪烁的眼神却泄露了恐慌。
“采荷?”俞沧云心尖一颤,脚底像长出钉子钉在了地上。聂采荷那么好的功夫都被人抓住了,刚才那支响箭就是她放的吧,李逸他们怎么还没赶来?
她脑子还乱着,身边族人全都跪了下去,蛟户面向聂采荷的方向,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师父”。
聂采荷身后的老者身形矮小,黝黑的手臂枯瘦如柴,那张刺满青色鳞片的脸,竟与蛟户如出一辙。
俞沧云懊恼地咬着唇,不用这么灵吧,当真又来了一个蛟户?看他那身手老当益壮,功力远在族长之上。
“阿公,有话好好说,你先放人。”他手指像铁钳一样,随时都能掰断聂采荷的手腕。
老蛟户对她视而不见,怒其不争地瞪着族长:“你呢个废物!就这两个陆上的女子,都能在山里翻了天,你这个族长对得起族人吗?”
他苍老的声音像摧枯拉朽的残风,族长被他骂得一声不吭,额头都快贴到地上了。
老蛟户浑浊的眼珠看向俞沧云,猛地推了把聂采荷,让她跪倒在族人面前:“呢丫鬟系个心狠嘅,一出手就剜去他们几个的眼睛,身为族长无所察觉,非迫住我老坑出手。”
俞沧云知道聂采荷暗中助她,顶着族人的怒气转移矛盾:“阿公,你收了个废物徒弟,还要一错再错,害死全族人才罢休吗?”
老蛟户像是觉得这丫头更有意思,放开了手里的聂采荷:“妹仔,你够滑头,挑拨我们师徒坐收渔翁之利?难怪蚬妹都被你耍得团团转!”
“阿公,你放她们走吧。”蚬妹提心吊胆半天,忍不住哭起来,“你有所不知,族长在陆上杀了当官的,官府不会放过我们水上人。”
那蛟户愤然抬头:“师父,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拖累族人。”
他也不等师父开口,站起来振臂高呼,“水上人无家可归,箕尾山就是我们最后一片净土,谁来践踏水上人的家园,我们就跟他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族人们激动附和,那蛟户轻蔑地冷扫俞沧云,“这山里有我埋下的上百枚铁蒺藜,不管他们来了多少人,都将被我炸得灰飞烟灭!”
“丧心病狂!你这是拉全族人一起陪葬!”俞沧云举起匕首指着他鼻子,“你想要族人在山里躲一辈子吗?真相都摆在眼前了,你还想抵赖贩私杀人的罪行,我看这山上除了铁蒺藜,还有你没来得及转移的赃物吧!”
“你这个偷男人的浮花浪蕊,哪来的脸对我说三道四!你在花船上对朝廷大官献媚,早就不记得亡夫姓甚名谁了!”蛟户甩出的眼刀子能杀人,俞沧云心知他误会了,人前也不方便解释。
她收起匕首,跑到他师父身边:“您瞧瞧,说他两句就急眼了,还往我这寡妇身上泼脏水呢。阿公,你是他师父,吃过的盐巴比他吃过的鱼都多,还能被他骗了?你知道包庇逃犯有什么下场吗?”
老蛟户眼神微变,俞沧云趁热打铁,“水上人善良朴实,族人团结一心互相扶持,不就是图个家里老小安稳?阿公不忍心让他伏法,难道忍心看着族人们四处逃难?”
俞沧云想劝他们认清现实,等李逸赶来抓获凶犯,她和聂采荷就能获救了。
蚬妹也在劝老蛟户:“阿公,我们不能跟官府作对。你想保下族长的命,让他逃走便是。”
老蛟户摇头苦笑:“傻孩子,水上人生来卑贱,陆上人将我们视为牲畜,何况是那些久居庙堂的官爷?”
他悲哀地看向自己的徒弟,“疍家人向来安分,你却恃才狂傲铸成大错,官府宁可错杀一百,也不会放过漏网之鱼,冇用嘅,死梗啦。”
聂采荷半蹲在地上,忽然起身掐住蚬妹威胁众人。蚬妹机灵地带着她和俞沧云后退,与族人们拉开一段距离。
“云娘,别跟他们啰嗦,你快去找李御史!”聂采荷不是老蛟户的对手,对峙下去没有胜算,只恨没能及早救走俞沧云。
“要走一起走,我不会丢下你和蚬妹。”俞沧云纠结不已,聂采荷为了救她被抓,她不能忘恩负义。可是她们势单力薄,恐怕撑不了多久,及时求助才是上策。
聂采荷凄然笑道:“生有何欢,死又何惧!你活下来帮我找到师妹,就当报答我了。”
“你师妹等的人是你,采荷,你必须亲自去救她,放心吧,我们都不会死!”俞沧云狠下心跑出几步,回头叫道,“蚬妹,你保住采荷,我保你族人!”
身后几个族人穷追不舍,她沿着河岸有光的地方跑,忍住泪水拼命呼喊,“云娘在此,云娘在此……”
她奋力奔向求生的光明大道,留在原地的水上人却像大难临头。
那蛟户趁聂采荷伤感落泪,出其不意拽走蚬妹,怒气上头的族人把聂采荷踹倒在地上。蚬妹想起俞沧云的托付,甩开抱住她的新郎,趴在聂采荷身上替她挨了几脚。
“够喇,唔好闹嘞!”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老蛟户见不得族人自相残杀。他走向浑身是血的徒弟,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取舍,“阿发,你走啦,凭你呖总能生落嚟,呢世都唔好再返嚟嘞。”
“师父……”他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出路,但这样一走了之,官府能放过他的族人吗?还有比官府更无情的景元教,他要是敢畏罪潜逃,就等于害了师父和族人!
进退都是死路,他怎么做才能保住他们?
轰隆隆,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破声,顷刻间硝烟弥漫,花木茂盛的山谷沦为一片废墟。那蛟户闻声望去,心里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几尽癫狂地愤怒咆哮。
丽麂河畔的山路被炸出数丈长的深坑,李逸携韦城武等人平安逃到河边。
上百枚铁蒺藜引爆之前,李逸识破了鹤鸾飞翔、紫焰漫天的假象,衙役们斩断系在木鸟身上的鱼线,砸碎垒砌而成的紫晶簇。
韦城武得意忘形,好死不死地踩中引爆机关。若不是被李逸及时发现,他们一行人都将被炸成肉泥。
谁也没想到,这里就是蛟户扬言同归于尽的死地。
韦城武浑身哆嗦等着李逸解救,同行的衙役全都汗流浃背,李逸处变不惊,费了不少工夫破解机关,将他们全都救下来。
铁蒺藜引爆时地动山摇,高律正往响箭的方位赶去,半道折返回来看到韦城武跪在岸边,扯着李逸的袖子抹泪。
他虚惊一场:“吓得我以为你们中埋伏了,韦挽郎,你没事就起来吧。使君,聂采荷找到俞掌柜了,她们应该没有大碍。”
李逸和蛟户交过手,趁他伤势未愈,以聂采荷的功力足以应付,但也不能避免其他意外发生。
俞沧云幼年遭遇海啸失去了家人,以至于靠近海边都害怕,坠海对她来说如同噩梦重演,身体状况怕是不容乐观。
高律在前头带路,李逸远远听到俞沧云的声音,赶去却见她被蛟户夺走匕首挟持。
俞沧云向众人求救,蛟户像疯子一样威胁逼近的衙役:“你们别过来!否则我立刻杀了她!”
高律停下脚步,李逸淡然望着竭力挣扎的俞沧云,似是不为所动。
蛟户的耳根流血不止,他强睁昏花的蛇眸,冷笑道:“李御史,又见面了,你女人的命在我手上,有没有兴趣跟我做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