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落在窗畔,晕染出一层金轮血色,又至美到寂寞的黄昏时分。
俞沧云虚弱地睁开双眼,环视着熟悉的使馆衙舍。之前从这里醒来,她归心似箭回到家中,只想守着婆母安稳过活,粗茶淡饭果腹,陋室遮风挡雨,心愿足矣。
家人在处方为家,仅隔数日,她已是无家可归。曾经温馨的小院没有婆母等她归家,只留一间寒冷的屋子,就连行李都少的可怜。
在李逸的坚持下,她婉拒了邻居大娘的好意,虽说信得过老王头的医术,还是离开了从小长大的村子。
她没有家了,转眼十年,她又回到孤身一人。相比迷茫无措的小姑娘,她幸运地长成了大人,不必再担心饿肚子,还学会了谋生的手艺。
回想受辱之时,心里也怨恨过池家母子。但当年没有池晏苏收留,她还不知在何处漂泊,或许早已变成孤魂野鬼。
他曾拯救过她,也曾亲手将她推入深渊。如今捡回一条命,爱恨都已放下,就当与他互不相欠了。
然而婆母养育她的恩情,却不能昧着良心一笔勾销。
过去婆母没让她受过委屈,她也明白在一个母亲心里,谁都越不过亲生儿子。何况婆母从未想过她会拒绝池晏苏,又怎能料到她后来遭到的报复。
夫妻分离,覆水难收,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婆母。
池晏苏干的是刀尖舔血的勾当,他给不了婆母安稳的生活,日后若有转机,她希望把婆母接回身边自己照料。
俞沧云不喜欢拖泥带水,但人一旦有了软肋,就难以斩断情感的牵绊。
李逸并未追问婆母的下落,她也没有坦白与池晏苏决裂,那人在她心里只是亡夫,并非景元教的堂主。
既然接受了李逸的照拂,她也将秉公行事,尽力协助他剿灭景元教,绝不会替戴罪之人求情。
俞沧云疲累不堪,浑浑噩噩地醒了又睡,脑子里轮番出现各种画面。
海面泛起的粼粼金光,层层堆叠的蓝白浪花,倒扣在水中的巨大锅釜……对了,那口釜看上去更像是一座钟,难道就是不翼而飞的仙藤古钟?
还有宋里正说的图谶预言,倘若不能及时找回仙藤古钟,扶胥海埠又将遭逢大祸?
俞沧云睡意全无,摸黑从床榻上爬起来,她也没顾上擦把脸,胡乱梳拢着散乱的长发,夺门而出去见李逸。
她循着廊檐悬挂的灯笼光芒,一路小跑来到书房门外,平复微乱的气息,扬手叩响房门,看到高律从里面打开门,诧异地看着自己。
“俞掌柜,你怎么来了?”他还记得李逸听闻俞沧云有难,抛下自己赶去村子搭救。马车回来使馆堪堪停稳,李逸拦腰抱着俞沧云奔进院中,焦急寻找医士为她诊治。
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强撑着一口气澄清自己的污名,半道就昏倒在马车上。她这会儿不是应该正昏睡吗?半夜来找李逸有什么要紧事?
“高侍卫,使君可歇下了?”俞沧云从他身侧看到坐在书桌前的李逸,一手推开高律,提裙跑了进去。
高律颇为无奈,使君都把她接回来了,以后都是自己人,还得尽快适应才行。
李逸看她面色酡红,喘息不定,额角那片淤青分外刺目。她步子迈得急,身形摇晃着像风中弱柳,偏要逞强装作没事人。回想她晕倒在自己怀中的孱弱模样,不禁皱眉道:“你高热未退还需静养,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高侍卫,送她回去。”
“等不了明日!使君,我想起来了,我沉入海底时看到浮在水中的巨钟,应该就是海神庙丢失的仙藤古钟……”
李逸纳闷她怎知晓此事,不过人在落水时恐惧过度,记忆混乱以致产生偏差,说不定是水下光影变幻的错觉。她身受重伤却难以成眠,可见今日之事对她打击甚大。
俞沧云开不了口,他也不去追问。
池家在扶胥没有什么亲戚,池母三年来闭门不出,除了死而复生的儿子,还有谁能让她抛下媳妇追随而去。
景元教正处于风声鹤唳,池晏苏身为堂主,他不动则已,一动必将牵动全家,岂会带走母亲撇下妻子?除非,俞沧云拒绝与他同流合污,宁愿舍弃夫妻情分也要划清界限!
李逸当时赶去村子,一眼就看出她眼里的悲愤与绝望,也能理解她为何缄口不言。与自己的丈夫反目成仇,终究是件难以启齿的事。
俞沧云怕他们不信,尽量描述得更为详尽:“那是青铜铸造的古钟,高约一丈,钟顶镶着铁链,钟肩一周覆有莲花纹。钟身外壁嵌下凹凸弦纹,弦纹之间雕刻折枝花叶纹,辅以祥云纹和飞龙图样。钟口呈六角弧莲花瓣状,钟身内壁我没有看清楚,应该是素面吧。”
李逸听她说下去,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他拿起桌上临摹的纸张,纸上画的仙藤古钟与俞沧云描述的完全一致。
高律低头看了眼图纸,惊奇道:“俞掌柜,你在水下也能看得这么清楚?还是你去过海神庙,记得仙藤古钟的样子?”
“我的确去过海神庙,不过仙藤古钟只可远观,每年海祭时由住持亲自敲钟祈福,寻常香客连碰都碰不着。”俞沧云自己也觉得稀罕,她落水时危在旦夕,怎会将这一幕记得如此清楚。
“可能是我想到煮茶的锅釜,有种亲切感吧,不知不觉就记在脑子里。夜里醒来想起这一幕,怕自己又忘了,特地赶来告诉使君。”
她时常抱怨煮茶辛苦,赚钱不容易,但过去多年,煮茶却是她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部分。等待茶水煮沸的时刻,也让她感到轻松,甚至有种成就感。
即使她决定摆脱过去,有些记忆刻入骨髓难以磨灭,还好她有向前走的勇气与底气,她要让自己忙起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她在扶胥海边成长,也该换她来守护海埠的安宁。
俞沧云看到李逸手上的图纸,上面清晰画着仙藤古钟的纹样,空白处写满了蝇头小字:“使君,这就是坊间流传的图谶?上面都写了哪些预言?”
“诡为隐语,预决吉凶,此乃谶记。初始王莽借‘铜符帛图’先窃安汉公之号,继摄行皇帝之事,宣布图谶于天下。自古以来,这就是蛊惑民心祸乱朝纲的篡权手段。”注①
“昨日清晨有人发现仙藤古钟不翼而飞,声称应验了图谶的预言。随后有好事者临摹了多份图谶,坊间谣言就这样流传开了。”
李逸将那张图谶递给俞沧云,“这上面写的是,大唐气数已尽,仙藤古钟功成归天。扶胥浴日重现世间之时,天下百姓必须谨遵神谕,否则海神将不再保佑扶胥,往后海难不断,船舶遇险都是天谴!”
李逸说来平常,俞沧云看着那些预言,每读一个字都心惊肉跳:“天谴这种说法,貌似又是景元教的手笔,莫非仙藤古钟就是被他们偷去的?”
“还能是谁!”高律咬着牙,攥住刀柄的手勒出青筋,“衙署接到民众报官之后,我随使君去海神庙看过现场,钟楼旁边的树杈有绳索摩擦过的痕迹,绳子一端捆绑的重物几乎将树枝折断,应该就是被偷走的仙藤古钟。”
“当时使君已下断言,偷窃者将船靠在岸边,利用船杆和树杈做成绳索托架,将古钟从半空转移至别处私藏。方才听俞掌柜所言,偷窃者唯恐引人耳目,为了隐秘便将古钟藏于海底。”
俞沧云想象李逸在海神庙勘察的经过,心想应是如此,连忙又问:“后来呢?使君找到偷窃者的脚印了吗?”
高律看了眼李逸,轻咳了声:“后来有个胖仔找到海神庙,他大吵大闹求见使君,使君听说你出了事,即刻赶去村子救你了。”
俞沧云略显难堪,尬笑着替自己解围:“还好被我瞧见古钟藏于海底,也不算拖你们的后腿嘛。但我还有一事不解,扶胥浴日何时重现世间?那又是什么景观,我在扶胥住了多年都没见过!”
李逸说道:“有传扶胥浴日现于黎明时分,人称难得一见的红日出海景象。海上观日说来玄妙,其实是海水与阳光的气温差异形成的光影显现。近来季节交替温差较大,海上湿气积聚不散,从天象上来看,最近几日就将出现扶胥浴日的景观。”
俞沧云和高律听得专注,谁都不敢分心,争相捧场夸他是观天象的高手。
李逸淡然一笑:“书上都有记载,我也是照搬而已,可惜民众鲜少懂得这些。有心人利用扶胥浴日的奇景,在仙藤古钟上略动手脚,人为应验图谶的预言。”
俞沧云晃了晃手中的图谶,福至心灵:“既如此,何不将计就计,让这场有心预谋的天谴,变成天降祥瑞护佑大唐?”
她晶亮的水眸聪黠灵动,一扫之前的落寞伤感。李逸见她这般眼角微弯,心道这才是他认识的云娘。
注①:图谶解释出自《后汉书•春秋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