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舶使馆彻夜灯明，远在西关的都督府亦是无人安眠。
巡夜的侍卫换过几轮，水榭里的荒唐动静还没消停。候在回廊的侍女们如同雕塑，无视室内花娘凄惨的哭声。
聂采荷暗骂教主断子绝孙，祸害花娘还不够，竟无耻到陷害云娘浸猪笼。
她后悔不该与俞沧云置气，原来堂主就是云娘那个亡夫池晏苏，怀念多年的夫君堕入恶道，可怜云娘有苦无处说，反而被她误解猜疑。
幸亏云娘大难不死被李逸所救，不然她恨不能宰了那个疯子教主。
可那疯子身边遍布暗卫，每一个身手都在自己之上。若不是她精于杂技轻功了得，怕是连云娘遇险之事都偷听不到。
聂采荷潜入都府多日，除了伺候那些讨厌的人，还没打听到师妹的下落，更别提挖出景元教的底细。心里正懊恼着，只听哐一声响，房门被暗卫从里面踹开。
衣衫不整的花娘们不敢哭出声，七手八脚抬走快要咽气的姐妹。聂采荷看那女子浑身是血，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也不知能不能救回来。
那些花娘吓到丢了魂儿，有人不小心绊一跤，推纸牌似的摔倒一片。
聂采荷没等暗卫下令，冲上前托起那女子后脑勺，她假装嫌弃花娘弄脏了这片地，训斥她们快把人给抬走，室内暗卫闻声没有阻止。
聂采荷赶紧把受伤女子拖至池塘边，帮她点了止血的穴道，但愿还来得及保住性命。花娘们稳住神谢过聂采荷，重又抬起失血过多的姐妹找人救治。
她蹲在池塘边洗了手，正要回去清理那些那片血迹，忽地耳根一颤，察觉到不寻常的空气波动。
聂采荷耳力灵敏远超常人，那些侍女尚未发觉，划破夜空的箭矢嗡鸣着刺入窗棂。室内暗卫几乎同时出动，为首的八字眉看到箭矢愣了一瞬，如临大敌地回去禀报。
他混乱之中撞到门框，捂住脑门也不敢吭声，何事令他如此惊慌？那八字眉连教主都敢教训，竟被射箭之人吓到方寸大乱？
聂采荷心中起疑，蹲在池塘边藏进草丛，屏息凝神地注视水榭方向。
由于相距较远，她听不清八字眉的声音，也不知教主有何回应。只见那些暗卫慌忙撵走侍女，都没发现少了一个人。
侍女们哪敢多嘴，忙不迭退了下去。又待片刻，身穿明黄龙袍的教主披散头发，故作淡定地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不以为然，紧绷的嘴角却泄露了烦躁。聂采荷真想扒下他脸上的面具，看这疯子到底是怎样的嘴脸。
“快去迎接贵客。”教主指使八字眉去迎客，身边的暗卫排成两列，替代了原先侍女的位置。他在门外来回踱步，走到窗边拔下那支箭矢。
聂采荷看到箭矢长约五寸，通体乌黑，应是玄铁铸造，尾部点缀着五彩丝绦，像是长安盛行的衣裳配饰“长命缕”。
她不知箭矢的来历，悄然记下了形状。须臾，八字眉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四名舆夫，脚步轻巧地抬来一顶竹盖肩舆，四面覆有如意纹织锦门帘。
肩舆在池塘边落下，八字眉恭敬地掀开帘子，里头那人慢条斯理地走下来，身上披着曳地鹤氅，兜帽遮住大半张脸，个头不高，体态丰腴，一时也辨不清男女。
八字眉做个请的手势，那位贵客缓步走上回廊，看到脚下斑驳的血迹，扬起手掩住鼻子，唇边飘出一声轻哼，听那九转十八弯的腔调，竟比紫洞艇花娘还要柔媚。
此人到底是何来历？聂采荷心中不解，看到那人停下脚步不肯往前走，旁边暗卫见状相继趴下，排成一道人梯遮盖血迹。
贵客似是满意了，抬脚踩在他们背上，一步步走向门外的教主。
八字眉紧随其后，搀扶那位贵客步入水榭。他们走到教主面前，贵客侧过脸与之对视，短暂的沉默如同一种较量，谁先开口就像是落了下风。
终于，教主慢慢弯腰，低下他高贵的头颅：“杨公公远道而来，朕不胜欣喜。”
杨公公喧宾夺主，朗声笑道：“天尊有令通传，虚礼就免了吧，有请教主。”
原来是个太监？显而易见，太监口中的“天尊”地位凌驾于教主之上，莫非天尊才是景元教首领？敢情疯子教主也是个傀儡！
聂采荷看不清杨公公那张脸，都能想到对方骄傲的神色。她随戏班子去过长安，听说过皇帝所在的大明宫，也知道宫里太监都是服侍皇帝的奴才。
教主猖狂到自称为朕，却对这太监有所忌惮，只是他心里似乎不服，应付起来都是不情不愿。
房门紧闭，隔断了聂采荷的视线，她想知道天尊是谁，接下来又有什么阴谋？那些暗卫陆续爬起来，将那扇门堵个严实，连个蚊虫都飞不进去，她想偷听也是有心无力。
能让教主畏惧至此的天尊，此时就在大明宫里吗？邪教首领竟在皇帝身边，看来这世道又要变天了。
聂采荷小心翼翼地往后退，避开那些暗卫远离了池塘。
她刚松口气，却一头撞进某人的胸膛，那声尖叫就卡在喉咙里，却被对方紧紧捂住嘴巴：“别叫，采荷，是我呀。”
听到熟悉的声音，聂采荷气恼地掰开他的手，愤然瞪那男子一眼。韦城武，这就是她讨厌的人，挨过三十大板还不老实，投靠曹长史来到都府，还指名要她去伺候。
聂采荷想起给他换药的情景，就恨不能自戳双目，没好气地拽走小白脸：“你三更半夜不睡觉，伤口要是裂开了自己换药。”
韦城武踮起脚看向水榭，他趁池晏苏卧床养伤，半夜跑出来偷看都府地形，听见花娘的哭声找到水榭，恰好就碰见了聂采荷。
“我这不是担心你睡不着么，你半夜伺候的那位主子，该不会就是赵刺史吧？”韦城武委婉试探，聂采荷却早看透了他的心思：“你这拙劣伎俩连我都瞒不过，真以为能骗过曹长史，带你混进景元教打探机密？”
“他不信我，怎会带我来都府呢？”韦城武岂能被这逃犯看扁，当面提醒她，“你又比我高明多少？不知死活往曹长史屋里钻，要不是我慷慨将你收用，你早就露馅了……”
“闭嘴！休要再提！”聂采荷想起那晚就羞愤不已，当时她与云娘不欢而散，回到都府越想越憋气，潜入池晏苏房里寻找丝帕，却被池晏苏堵个正着。
欲辩无词时，拄着拐棍跟进来的韦城武说看上她了，要把她收到身边贴身伺候。为了打消池晏苏的疑虑，聂采荷谎称刚才被韦城武调戏，情急之下误闯进来。
分明是漏洞百出，池晏苏却没有追究，交代她去韦城武房里好生伺候。
聂采荷不知他赶去见俞沧云，力求逼真当晚住进韦城武房里，为他擦洗换药，恶心得整宿都没合眼。
韦城武与她想到一处，白净的脸庞微微发红：“你既然跟了我，就不必伺候旁人了，以免笨手笨脚做错事，像她们一样受罚。”
聂采荷可不觉得，凭她在使馆被关押的那两日，就能让韦城武对她另眼相待。她和那些侍女并无不同，都是连普通百姓都不如的底层人。
“你也长点心吧，曹长史收留你，无非是看重你出身名门，就当手里多个人质，那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你别以为离了李御史，曹长史就能护住你，到头来被他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韦城武咧嘴笑道：“采荷，你这是关心我吗？难怪云娘总说你人还怪好嘞。”
他有什么好怕的，演砸了还有李逸兜底，大不了养好伤回使馆，都府几日游也算值了。
聂采荷拉着他回到屋里，想到他是从长安来的，兴许对皇宫也有了解。身边有个知情者，总比自己胡思乱想强多了。再说，她也想早日摆脱逃犯身份。
“韦郎君……”聂采荷有求于人，放低姿态给他端茶送水，“如果我能帮你将功抵过，你能求李御史放过我吗？”
“呵，小菜一碟！不知你能帮我立下什么功劳？”韦城武被她这声郎君叫得有些迷糊，接过茶盏就要坐下来，不慎碰到伤处疼得他直咬牙。
聂采荷忍住笑，扶着他趴在榻上：“韦郎君莫心急，听我慢慢道来……”
她搬张矮凳坐在榻边，将原本想告诉俞沧云的话全盘托出，从都府地形到堂主、教主等人分布，就连她今晚的发现也没落下。
韦城武那颗心像荡秋千忽上忽下，没想到聂采荷是个天生的探子，早知她这么有本事，自己何苦挨这顿板子。
不过他若不来，又怎能遇见她呢。
聂采荷看他表情凝重，以为小白脸不敢接这棘手的差事，故意拿话激他：“韦郎君若是怕了那个太监，就当今晚没听过此事，我日后也不会再提。”
她起身要走，韦城武急忙抓住她手腕：“站住，我才不怕他们！我随使君长途跋涉来到扶胥，就是要干一番大作为！”
眼前这姑娘身为逃犯，自强不息闯入都督府，冒险查探景元教的秘密。她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他还有什么好防备的。
“实话告诉你吧，我并没有被使君驱逐，曹长史想拉拢我对抗使君，殊不知这只是一出苦肉计。”
聂采荷看了眼被他紧握的手腕，甩了甩手示意他松开：“那李御史是否知晓，曹长史是景元教的堂主？”
韦城武点头：“使君晓得都府被景元教控制了，他还知道曹长史就是云娘的‘亡夫’池晏苏。”
聂采荷沉默多时，才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眼界太浅，错以为李御史有勇无谋，未必是景元教的对手。”
李逸那身惊绝四方的功夫，极易让人忽视他的智谋。聂采荷不信他自讨苦吃，景元教也因他栽了个大跟斗。
水榭里那位贵客千里迢迢奔赴岭南，正是为了李逸而来。
杨公公接过教主双手奉上的茶盏，提起杯盖，撇去浮在水面上的茶沫，抿了口茶水润嗓子，细声说道：“咱家奉景元天尊谕旨，传令教主即刻动身前往长安，岭南这边就不劳教主忧心了。”
八字眉讶异地看向教主，随后又早有所料般低下头，教主鲁莽行事接连失利，天尊收到风声定是难以容忍。
暗卫们都以为教主不敢违命，但高傲如他又怎能咽下这口窝囊气：“天尊多虑了，朕已想到对策除掉李逸……”
咔嚓，杨公公将手中茶盏砸到他脚边，敷粉的脸庞蒙上阴影，细长似银钩的眼底寒光乍现，撇唇狞笑道：“教主戴惯了面具，只怕早已忘了自己的身份！若敢不从天尊，天底下还有谁能扶持你复国登基！”
教主面具下那双眼恨意肆起，双方互不相让，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