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片刻，教主眼中戾气黯然收敛，绷紧的双臂放松下来，俯首向杨公公行礼，以示虔心服从天尊。
他安慰自己，龙困浅滩终有腾飞之日，忍一时之气又有何妨：“杨公公言重了，朕虽是真龙之后，却视景元天尊为再生父亲，掏心挖肺孝敬父亲唯恐不及，又岂敢阳奉阴违不尊天命？”
“杨公公应有耳闻，朕辗转于回纥与岭南多地，风沙裹面，雨雪无阻，无论是通海夷道还是川滇驿道，茶马生意都已尽在掌控之中。朕为天尊筹措军饷数千万贯，从未敢有半分私心，亦不敢居功自傲，唯以天尊马首是瞻，但求早日实现复国大业。”
自从杨公公进门，自视九五至尊的教主，还没给过他这般体面。
这个天宝之乱的叛贼后裔，当年被灭族后逃到回纥，蒙受祖荫收获大批拥趸者，渐有死灰复燃之势。短短十余年的疯狂掠夺，居然靠贩私大肆敛财，若不是看他还有这等用处，天尊又怎会将他收于麾下。
思及此处，杨公公笑眯眯地站起身，软绵手掌托起教主的胳膊，像宫里的太监伺候皇帝，一步步将他送至“龙榻”上，让他提前享受登基为皇的快慰。
教主端坐在榻上，前后位置调转，看着杨公公向他谄媚请安：“老奴拜见教主，万望教主收复天下，共襄盛世。”
彼此互搭台阶各退一步，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当初教主与景元天尊结盟，有些话放不到台面上，双方却是心知肚明。他仰仗天尊在皇宫的权势，天尊也缺不了他搜刮的财富。
他们之间没有真心只有利益，互相联手方能天下无敌。天尊称帝名不正言不顺，即使大权在握，最后也要把教主推上帝位。
虽是一个傀儡，但对教主来说复国是他毕生所愿，委曲求全又有何妨。况且只要他登上那个位置，一点点把权力夺回来，他也未必终生受制于人。
教主和天尊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但在成就大业之前，他们共同的敌人是李氏皇族。
教主心平气和地看向杨公公，大手一挥：“赐座。”
浑身冷汗淋漓的八字眉匆忙回神，搬张椅子服侍杨公公坐在教主身侧。杨公公见他服了软，也愿意卖他个面子，毕竟天尊还需要教主手里那笔军饷。
“不瞒教主，天尊时刻为您筹谋大业，朝堂众臣期盼复国之心，丝毫不亚于教主啊。”
这话哄得教主心花怒放，表面上故作从容：“天尊拥立之功，朕不敢忘。”
杨公公满意地点下头：“此次天尊召教主回长安，也是为了保护教主的身份不被李逸发现，否则大业未定，唯恐节外生枝。”
言外之意，死太监还是不信他能除掉李逸，担心被他连累暴露天尊。
教主压下心头的火气，破天荒地反思自己：“是朕失察，以为李逸不受他老子待见，才给他监察御史的虚名丢到岭南，本来想让他知难而退，急功冒进着实不妥。”
杨公公摇头笑道：“监察御史品级不高，却有断案实权。即便来者不是李逸，教主也不该草率为之。罢了，过去之事勿要再提。”
“李逸破获卢中使遇害一案，请圣人奏裁由他暂代市舶使主管蕃舶，岭南节度使李述主持内政，合二使之重以治广州海埠，教主可知这其中深意？”
教主心下一凛：“睦王李述不就是李逸的四皇兄！节度使统管岭南军务，哪有闲工夫来海埠主政？李逸这就是找个帮手，把他皇兄搬来给自己当后盾，以此震慑都府和蕃坊！”
李逸高瞻远瞩令他自愧弗如，却又拒不承认：“杨公公，他老子准奏了？”
杨公公看他懊恼的样子，暗自冷笑：“咱家舟车劳顿赶来岭南，正是为了传这道圣旨，顺便重新给海埠做部署。”
教主给八字眉递个眼色，由他开口：“目前坊间盛传的仙藤古钟图谶，据属下所查源自蕃坊，这也在杨公公的部署之中吗？”
杨公公瞥了眼八字眉，不屑隐瞒：“众所周知，蕃长每三年轮换一次，过几日便是察举之时，大食、天竺和锡兰等国使节都将前来观礼，谁不想让自己人胜出从中获利呢。这种小事咱家已派人去处置了，教主只管择日动身便是。”
“届时，天尊也会推举一位取代朕的新任蕃长？”教主至今没能收服蕃坊，就像肉里那根刺没拔出来又添新伤。
他设计把李逸引去海市，也是想借李逸之手搅乱蕃坊，但那个狡猾的家伙并不接招，死咬住茶商行会不放，迫使他舍弃行首头衔，白白损失贩茶这条财路。
天尊有意让新任蕃长接手他打通的茶马生意，怎么看都像是卸磨杀驴。倘若他失去给景元教敛财的价值，天尊还会扶持他登基称帝吗？
杨公公看出他舍不得放手，旁敲侧击：“还有一事，教主恐怕不知。市舶佥事刘斟曾向李逸招供，他在教主撺掇商户聚众滋事之时，找人冒充狂热教徒散播仙法，将景元教推至风口浪尖，试图转移李逸的注意。虽说他最终没能得逞，却也将景元教拖下水，如今圣人已在长安严查教众，此举给天尊添了不小的麻烦。”
教主咒骂刘斟那叛徒，收了景元教的好处，吃里扒外又将他出卖，难怪李逸紧盯着他不放。
杨公公心知他怨天怨地，就不承认自己目光短浅，也不跟他啰嗦，“即便如此，天尊也不曾怪罪教主，放手一搏决定先斩龙首，剿灭李氏皇族，拥护教主为新君。”
如同天降之喜，教主随即将茶马生意抛于脑后，双目炯炯地望着对方：“杨公公此言当真？天尊急召朕回长安，原是为了登基之事？”
杨公公清了清嗓子：“教主稍安勿躁，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咱家先透露个好消息，大明宫那位近来龙体欠安，教主尽可宽心。”
“知朕者，世间唯天尊也！”大仇将报的狂喜令教主激动得语无伦次，“天尊无所不能，那老贼就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教主慎言！”杨公公将他哄高兴了，道出今晚造访的目的，“教主此番回长安，不妨带上曾与天尊约定的三万两黄金，用于围剿长安的军饷所需。”
教主在兴头上豪爽应道：“好，莫说是三万两黄金，待朕登基那日，定将十倍百倍孝敬天尊。”
杨公公一笑而过，谁会相信这叛贼登基之后，甘愿为天尊奉上全年国库收入。
仅是这三万两黄金，屡次以不便运送为由拖延许久。他这趟来也是为了试探虚实，看他手里是否有这笔军饷。
“今有李逸坐镇扶胥海埠，这批黄金走水路是行不通了，教主若是需要咱家帮手尽可直言。”
教主目光闪烁：“此事我已交给堂主去打理，杨公公无需担心。待朕启程之时，这三万两黄金也将如期抵达长安。”
杨公公也不好催得太紧，教主之前孝敬给天尊的军饷远不止这些，想来还是不甘心离开岭南，将贩私的油水拱手让人。
他只是好奇堂主有多大能耐，敢从李逸眼皮子底下运走黄金。卧床养伤的池晏苏却没见过，教主口中那三万两黄金。
池晏苏唯一的心腹，同样深得八字眉信赖，只因池晏苏救过他性命，便发誓从此效忠堂主。
杨公公乘坐肩舆在夜色中远去，教主将八字眉叫到身边密谋，遣散了其余的暗卫。
池晏苏那名手下确认身后无人跟踪，赶去他房中如实相告：“堂主，属下偷听到的只有这么多了。事实若有出入之处，还请堂主早做防备。”
池晏苏吃力地坐起来，背靠在床头默然点头，仍未从震撼中完全清醒。
景元教借巫医之力招摇撞骗，打通贩私生意四处敛财，这些他都清楚，也从中分过一杯羹。
为了让自己重新站起来，为家人谋取一生富贵，他甘做教主的马前卒，也做过许多丧尽天良的事。云娘瞧不起他，怪他罪有应得。
池晏苏清楚自己难逃一死，他却不想死后也要被云娘记恨。
教主妄想称帝，池晏苏只当他是个疯子，不料大明宫里竟有扶持他的天尊，共谋推翻李氏皇族，招兵买马意图造反。
天宝之乱过去十余载，池晏苏那时还年幼，他不记得战火连天的无边地狱，也没见过尸横遍野的人间惨剧。
但他的父亲死于战乱，活不下去的母亲带着他从老家逃到岭南谋生。
他只记得这些年风平浪静，与母亲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收留俞沧云之后，他的人生也重现了希望。只是他贪心不足，见识过生命里的美好，就想要渴求更多。
他哀叹自己出身商户，纵有满腹才华也不能参加科举。眼看云娘出落得楚楚动人，他又为这副残躯自惭形秽，担心配不上她令她蒙羞。
一步错，步步错，他无意为自己辩解，但他真要做个祸国殃民的罪人吗？
“堂主……”手下没听到他回应，忍不住替他担心，“我看那位杨公公，就是为你手中黄金而来，日后你可要格外当心啊。”
池晏苏摇头苦笑：“教主拿我当幌子罢了，怎可能将三万两黄金交给我保管？教主看重我略有巧思，实则并未信任过我。”
手下看着他欲言又止，想告诉他实情，又怕堂主冲冠一怒为红颜，激怒教主无力自保：“我与堂主同是岭南人，我这条命也是堂主救回来的，无论今后如何，只听堂主差遣。”
池晏苏想到俞沧云可能投奔李逸，正要拜托他去使馆打探，忽闻窗外有鬼祟脚步声。两人惶然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惧。
不好，若是教主起疑，今晚就将是他们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