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池晏苏下令,手下已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身处炼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要抓住窗外的窃听者,在对方泄密之前灭口,就能保住自己和堂主。
池晏苏坐在床榻上动弹不得,纷乱的心绪却平静下来。
他厌恶这座尔虞我诈的牢笼,无比怀念曾经与云娘相守的温馨。早知今日,他何苦欺骗心爱的妻子,远赴他乡走上不归路。
这双腿能站起来又如何,他在云娘面前不堪一击,又怎能像个男儿护她一生?
他为了苟活替教主卖命,最后却沦为可悲的替罪羊。事实摆在眼前,教主若交不出那笔军饷,他就将背负私吞黄金的罪名!
手下很快将窃听者抓回来,拽进屋里丢到池晏苏面前,趴在地上那人还没吭声,门外又响起拐杖敲地的咔哒声。
“手下留情!她是我的侍女,你们不能碰她!”韦城武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追进来,那张小白脸气势不足,却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张开双臂护住身后的聂采荷。
他那双眼睛瞪得像铜铃,无所畏惧地怒视池晏苏,“有本事冲我来,莫要为难一个女子!没错,是我叫她来偷听的,我早知道你就是景元教堂主,假装和使君决裂也是为了打探消息,你要抓就抓我吧!”
聂采荷被打伤的肩膀仍在发抖,她一手撑着地,不可思议地看向男子瘦弱的背影。韦城武这是在维护她吗?为了一个逃犯暴露自己,哪怕给堂主做人质都不怕?
池晏苏没理会韦城武,垂眸看向聂采荷,这个侍女三天两头往他屋里钻,原以为是堂主安排的眼线,没想到还能把小白脸哄得服服帖帖。
那名手下指着聂采荷:“堂主,就是她鬼鬼祟祟躲在窗外偷听,她身手不错是个练家子,绝非寻常侍女,准是教主派来监视堂主的眼线!”
“你别拿手指她!”韦城武身上有伤使不上力,挥舞着拐杖恐吓对方,“这是我和堂主之间的事,没你插嘴的份!”
到底是在李逸身边历练过,吓唬起人也有几分威势。聂采荷都快被他感动了,但飘零已久的心不会因谁动摇,也不愿欠他人情。
“曹长史!”聂采荷忍住伤痛站起来,无视那名手下的威胁,面向眼神冷漠的堂主,“或者,我该称呼你池家少东……”
“大胆!”手下挥拳就要打她,却被池晏苏扬手制止:“无妨,且听她说下去。”
聂采荷从韦城武身边走过,都没给他一个眼神,挑衅似的看向那名手下:“你在教主身边伺候,岂会不知堂主的妻子大难临头?”
她留意到池晏苏脸色急剧变化,心里有了胜算,“你知情不报,还敢说效忠堂主?我看你才是教主派来的眼线!”
“胡说,我不是。”手下看到池晏苏神情阴郁,口干舌燥地解释,“堂主,属下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怕你气急之下找教主算账……”
池晏苏涨红的双眼扫视手下和聂采荷,憋窒的胸膛几乎喘不过气:“云娘她怎样了?快说!”
聂采荷暼了眼一脸为难的手下,事无巨细地道出八字眉和教主的奸计。
得知云娘被陷害失贞,险些溺死在猪笼里,池晏苏暴怒捶打自己双腿,膝盖渗出的血迹湿透了素白里衣,那片殷红看着令人触目惊心。
他猛抬头训斥手下:“教主欲加害云娘,你为何不早说?”
手下无奈叹气:“那晚我安置好堂主的母亲,重返村子发现你伤重不起,急于送你回来请巫医诊治。堂主当时疼得昏过去了,我在这里守了一夜,翌日听闻俞娘子有危险,赶去村子碰见李逸,眼看他把俞娘子救上岸,我便也回来了。”
韦城武还没听说过这码事,暗自夸赞使君男子气概,不知比堂主靠谱多少倍。云娘她又不傻,当然知道弃暗投明了。
“废物!废物!”池晏苏恨得发狂,他还能怨谁呢,最该恨他自己无能。
聂采荷一把抓住他的手,阻止他自残双腿:“云娘受你连累险些丧命,你若还有点男子担当,难道不该替她去报仇吗!”
这话像席卷荒原的飓风,将心中愤恨的火种瞬间点燃。辱妻之仇,誓不两立,横竖都是一死,但求死而无憾。
池晏苏冷睨她一眼,挥臂甩开手,面若冰霜地沉默不语。聂采荷知道他听进去了,回头给韦城武递个眼色,互相搀扶着走出去。
手下追也不是,不追又怕他们乱说话,只好先请示堂主有何打算。
“事已至此,我还有选择吗?”池晏苏落寞地阖上眼,愧疚的泪水从脸颊滑落,“云娘自幼畏水,当时她一定很害怕……”
云娘,是我对不住你,以死向你赔罪可好?
池晏苏没有时间伤感,抑制住颤抖的喉咙,缓慢吸气再度睁开眼,“打听一下,长安教坛最近有何变动,越详细越好。”
手下领命而去,池晏苏枯坐良久,思绪飘飞到千里之外的大唐都城。
薄云掩月,寒星寄梦。
长安城朱雀大街灯影摇曳,依稀可寻白日里的热闹景象。街东与街西一百零八坊静寂无声,整片天地都仿佛陷入沉睡,与梦中人思忆繁华如昨。
皇城根下的平康坊十字街北首,多为官宦世家府邸,曾居住过权倾朝野的重臣。然往昔风光不再,奢宅几经易主日渐萧瑟。
时下厉行节俭,圣人以身作则,多年未曾修缮大明宫,臣子又怎敢大兴土木豪奢示人。
夜色阑珊,独孤氏宅邸的书房灯光渐暗,身穿常服的中年男子勤勉不怠,身边堆满了御史台的文书,一刻不停地执笔勾画。
独孤氏族已不复祖上显耀,独孤贵妃因貌美入宫盛宠不衰,先后为圣人诞下一子一女。皇子李迥封为韩王,遥领宣武节度使,华阳公主韶悟过人深得圣人喜爱。
因着独孤贵妃得势,本家兄弟进士及第之后,也相继在朝中谋取官职,只是品级较低没有实权。
虽不敢与名门世家相比,独孤氏却也能在长安立足,待后人为朝廷建功立勋,或能光耀门楣重振家族。
只叹华阳公主早夭,独孤贵妃伤心过度郁郁而终,韩王李迥远在河南道,独孤氏在长安又落得势单力薄。
独孤良弼勤恳多年官升御史中丞,分外珍惜得来不易的提拔,唯恐心血付诸东流。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他也毫未察觉,直到那双莲足行至桌前,白皙素手从他眼前掠过,方如梦中惊醒抬头看去。
眼前那姑娘云鬓如墨,肌肤胜雪,黛眉似山涧弦月,明眸若波光潋滟。她脂粉未施,樱唇不点而朱,仙姿玉貌令暗室生辉。
独孤良弼放下手里的羊毫笔,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鼻梁,压下心头那阵酸楚,若无其事地看向女儿:“婉贞,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歇下?”
独孤婉贞扬手往灯台里添灯油,浅黄色光晕笼罩着她曼妙侧影,脖颈纤长如优雅的天鹅。她身穿天水碧坦领半臂襦裙,肩披青岚薄纱帔帛,身姿轻盈飘逸。
“阿耶忙于公务,仔细伤着眼睛,灯油需及时添满才是。”她温婉一笑,轻柔嗓音像春风拂细柳悦耳动听。
独孤氏女子貌美之名誉满长安,他精心娇养的女儿知书达理,端慧大方,容貌比她姑母年轻时毫不逊色。
自从女儿及笄,侯爵世家的媒人都快把门槛踏平了,只要她肯点头,就能高嫁做个当家主母。但她一个也瞧不上,偏对那面冷心硬的李逸情有独钟。
独孤良弼想起那张冰碴子脸就头痛,李逸仗着自己是圣人幼子,总能得到偏爱,行事乖张目中无人,虽是皇子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
“最近夜里还时常不寐?”独孤良弼隐忍不发,翻看文书故作忙碌,“安神汤可有按时服用?平时没事出门去散散心,为父又没在家拘着你,记得跟你母亲说一声……”
“阿耶,女儿身子无碍,无需服药。”独孤婉贞平淡地回了句,福身告退。
独孤良弼心头无名火起,怒拍桌案:“女子贵在矜持,一厢情愿求嫁成何体统!李逸心里没有你,他终身不娶也不可能多看你一眼,何必糟践自己!”
恶语伤人六月寒,他看着女儿消瘦的背影,懊悔地放低声音,“婉贞,有些事勉强不来,莫要执迷不悟,苦了自己。”
独孤婉贞清媚的双眸笼上雾气,她望着夜幕下的庭院,苦笑道:“倘若不能嫁给心爱之人,一生困于这四方天地,与笼中鸟又有何区别?”
她侧过脸,像是宽慰父亲,又像在说服自己,“今年之内,女儿将随阿耶所愿嫁人,既然难觅有情郎,盲婚哑嫁也未尝不可。”
抛下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
独孤良弼愣怔许久,他知道女儿从未放下李逸,只是受他所迫甘愿认命。原来女儿一直在怪自己,可他不是没想过成全她的痴情。
当初女儿对李逸一见倾心,是他腆着老脸恳求圣人赐婚。圣人顾念独孤贵妃的情分,当面就应下了这门亲事,还允诺备下厚礼隆重迎娶。
圣人听说过独孤婉贞的美名,以为李逸定会欣然同意娶妻,本该是郎才女貌的美满婚事,独孤氏也将与皇族亲上加亲。
不料李逸竟以忙于查案为由拒婚,就连考虑的余地都免了。
圣人颜上无光,却舍不得勉强幼子。李逸自幼丧母,且与储君无缘,身为父亲总想让他随心而活。
劝不动倔强的儿子,圣人私下向独孤良弼致歉,愿为独孤婉贞另赐一门亲事,长安城里的名门子弟任他挑选。
可他这个钻牛角尖的女儿,早已认定李逸,盲婚哑嫁岂不是落了埋怨?
李逸那个磨人精,他还不如留在边陲之地,永远别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