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海底隔绝了岸边噪音,僵硬的四肢在水中漂浮,五感瞬间变得迟钝。
濒临死亡的恐惧过后,俞沧云感到出奇地平静,这种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感觉,对她并不陌生。
十年前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头顶扎着双髻的小姑娘坐在自家门口捏泥偶,忽闻母亲撕心裂肺地喊叫,“连娣,快跑啊”。
小姑娘茫然回头,看到从岸边奔来的爹娘被海浪吞噬,她呆呆地站起来,丢掉了手里的泥偶。
海风呼啸吞没了众人求救声,高涨的浪头像把天捅破个窟窿,霎时变得昏天暗地。
平静祥和的村庄变成一片汪洋,她像个没有生命的泥偶随波逐流,奄奄一息地趴在屋舍废墟上,直到海水退潮被村民救下。
亲眼看着爹娘沉入海底,对儿时的她打击太大,这段画面曾经破碎到无法回忆,此时才想起来,她曾见过爹娘最后一面。
时隔多年,她也将在海底与家人团圆。
“阿耶,阿娘,你们来接我了吗?带我走吧,我们回家一起捏泥人……”俞沧云意识飘忽时,耳边忽然旋起涡流,脚下的猪笼随之一松,重又慢慢浮上海面。
她恍惚睁开眼睛,碧蓝海水折射出炫目金晖,在那片朦胧光晕之中,隐约有个倒扣的锅釜。她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釜,煮上几天几夜的茶都盛不满。
俞沧云尚未回神,有两条滑溜的鱼儿钻进猪笼,环绕在腰间把她拽出来,托起她双腿送上岸去。
金灿灿的阳光将水面照到透明,俞沧云低头看到腰间那两条鱼儿,原是一双纤细有力的手臂,再往水下看去,那女子睁圆乌溜溜的眼睛,正担忧地望着她。
“蚬妹!”俞沧云唇形微动发不出声音,她感动到想哭,蚬妹看她醒了却开心笑起来。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陆上人畏惧的海洋,却是水上人自由的家园。莫怕,阿姐到了我家,我自会保你平安。
求生的欲望令俞沧云重新振作,努力配合蚬妹往岸边游去,但当她们邻近海岸,老蛟户追来做个撤退的手势。蚬妹犹豫不决,她想把阿姐直接带回船屋,但这样一走了之,阿姐的名声也就彻底毁了。
俞沧云清醒过来,老蛟户念及她昔日相助,随蚬妹一同来救她,但若打破疍家人不得上岸的规矩,他和蚬妹都将大祸临头。
俞沧云果断推开蚬妹,老蛟户将手里的猪笼丢给她,拽住蚬妹头也不回地扎进海底。
绑在猪笼底部的巨石被老蛟户割断绳子沉入水中,俞沧云抓住漂浮的猪笼,仰面朝上往岸边游去。
詹家妇站在岸边,脚踩着拴在木桩上的那根绳子,倒数俞沧云被淹死的时刻。大娘跪在她脚下哭声渐弱,绝望地看向波浪起伏的海面,深深地低下头。
村民们簇拥着宋里正走下山坡,嘴里念叨这么久了,那小寡妇肯定死透了。
老王头从人群里挤出来,扶起泪流满面的大娘:“人死不能复生,准备替云娘收尸吧。”
碎嘴婆娘都不吭声了,好歹相识多年,就算看小寡妇不顺眼,也没真想过害死她。云娘要是变成水鬼找她们算账,以后还能睡个安稳觉吗?
詹家妇不慌不忙等人淹死,村民们都催她把猪笼拖上岸。她慢悠悠收回脚,吩咐家仆往回拽绳子,似乎想到什么趣事,噗嗤笑道:“那寡妇不愿验身,她就等着验尸呢。”
婆子们闷头拽住绳子,手上还没使劲儿,却见那猪笼从水里咕咚浮了上来。
“咳咳……”俞沧云从猪笼后面仰起头,瓷白的一张脸冶丽近妖,湿淋淋的乌发像水蛇盘绕在身上,诡异森悚却又美得夺魂摄魄。
仿佛被她看一眼,就将变成血肉风干的泥塑。等着看寡妇遭报应的村民呆若木鸡,也不知自己看到的是人是鬼,头皮都发麻了。
老王头拽着大娘走近几步,惊讶地指向海面:“快看,云娘她还活着!”
“谢天谢地,海神保佑!”大娘破涕为笑,双手合十跪在岸边拜谢神灵。
“什么!那寡妇还没死?”詹家妇阴险的冷笑僵在嘴角,捶胸顿足地暴怒尖叫,“浸猪笼都淹不死她,怕不是海里的妖女!”
宋里正一个头两个大,拍着脑门直呼撞邪,淹不死这寡妇若是天意,他还主持什么公道,赶紧趁人不注意开溜吧。
俞沧云游到岸边,抓住猪笼顶部的绳子,双脚踩着水中泥沙,一步步往岸上走去。
詹家妇浑身鸡皮疙瘩都掉下来了,好似看到前来索命的艳鬼,嚎得没了人腔:“快拿石头砸死她,杀了这个妖女!”
婆子们捡起石块往海里丢去,压根就砸不到俞沧云,詹家妇气急败坏地扯掉绳子,拔出木桩就要往俞沧云头顶砸去。
“贱人,你给我去……”那个死字还没出口,一片油绿的树叶凌空飞过,利如刀刃切断了她的手筋,顷刻血流如注溅入她眼里。
詹家妇惨叫着丢下木桩,捂住手腕跪地哭爹喊娘,众人还没看清她伤到哪儿了,只见海面上掠过一道矫健身影,如翱翔天际的苍鹰展翅而来。
李逸来得匆忙,他身着御史朱袍,肩披缁色大氅,身形伟岸如峻峰,动作却灵动若风。他足尖轻点水面,俯身一手捞起俞沧云,掌心触到她冰凉的肌肤,那股寒意像长出锐刺扎进心里。
若她未能从海里逃生,此刻被他抱在怀里的,将是永远无法被温暖的尸体。
李逸收紧臂膀,将她完全纳入怀中。俞沧云还没适应天地颠倒的眩晕,只是出于本能,浑身哆嗦着依偎在他胸前,感受到男人灼热的体温,渴望汲取更多暖意。
“冷,好冷……”她头昏到视线迷离,眼里却像浸满了海水,咸涩的泪珠不停流淌。
“阿耶,阿娘,你们来接我了吗?连娣知道错了,我不该只顾自己抛下你们,我拼命地跑啊,跑啊,还是没逃出吃人的海。连娣真的好累啊,我再也跑不动了,我讨厌那些坏人,他们总欺负我……”
李逸听到柔弱的呜咽,冷硬的心也像被海水淹没了,垂眸看向怀里颤栗的女子,自己都没发觉眼神有多温柔。
他抬手捋过遮住她眼睛的湿发,看到额角那片淤青,脸颊上残留的暗红指印,眉头紧锁,眸色深邃如墨:“连娣,谁欺负你了?说出来,我替你报仇!”
连娣这个名字把她带回到儿时,她不是没人疼的孩子,受欺负了还有家人撑腰呢。
她抱紧李逸的腰,小脸往他怀里埋得更深:“詹家媳妇诬陷我失节,村民往我身上丢鞋底,他们砸得我好疼啊,我是冤枉的,我不服!”
“宋里正是非不分罚我浸猪笼,他们欺负我没有娘家人,婆家也没人给我撑腰,看着我活活被淹死……阿耶,阿娘,我早该跟你们一起走的,我不该独活在世上!”
她头脑昏沉,连现实和梦境都分不清,身子疲倦到站不住了,软绵绵地靠在男人怀里。
李逸缓缓开口,沙哑的声音竟有一丝颤抖:“抱歉,云娘,我来迟了。”
他抱着俞沧云背对众人,詹家妇疼得涕泪狂流,恨不得把眼中钉大卸八块。
“你是何人?你也是那寡妇的奸夫吗?”她流血的手腕刚被婆子包扎好,纵使心里怕得要死,仗着人多势众不甘示弱。
“宋里正呢,那奸夫用暗器伤人,你快叫村民把他抓住,和那寡妇一起浸猪笼!”
宋里正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包抄而至的护卫队围住倒逼回去。他没见过几个大官,却也认得这些都是军队里的精兵,比赵刺史手下的衙役都要厉害!
望遍整个广州城,除了节度使有权调兵遣将,唯有监察御史配备随行护卫。
公开处刑那日,他也跑去埠头看过热闹,那位李御史身骑骏马,弁冠朱袍佩带银鱼符,别提多气派了。
平日目中无人的赵刺史,到了贵人面前都像孙子似的,那时他就在想,若能有幸得到李御史赏识,他这个小里正岂不是比刺史更威风。
万万没想到啊,他还真走了狗屎运,只是不知行好运还是歹运。
宋里正远远望着那道朱袍身影,双腿打晃差点儿跪下来了,听见詹家妇大骂“奸夫”,吓得他想冲上去撕烂她的嘴。
那个不长眼的婆娘真该死啊,叫魂似的到处叫他去抓人,抓她姥姥个腿!村民们大眼瞪小眼,都等着宋里正发话,他缩起脖子装乌龟,哪敢多一句嘴。
李逸发现怀里的哭声越发微弱,手掌覆上她额头,方知发了高热。他心底生出陌生的恐慌,却也来不及深究,拦腰抱起俞沧云要去找医士。
大娘拉着老王头毛遂自荐,说他是有名的村医,请李逸放心把俞沧云交给他们。
“我看谁敢带她走!”詹家妇忍住手上的剧痛,被婆子们扶着走近一看,那奸夫身上穿的像是官服,却拿不准他是多大的官。
转念又想,只要大不过赵刺史,管他哪来的官都得卖给望族面子。
李逸猛甩一记眼刀子,吓得她魂都丢了:“来人,把这刁妇抓去浸、猪、笼!”
一声令下,詹家仆人急欲上前阻止,护卫队打得他们满地找牙,抓住吓傻的詹家妇往猪笼里塞。
“放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八大望族之一的詹家长孙媳妇!你们胆敢伤我分毫,宗长绝不会放过你们!”詹家妇撂狠话没人理,她在那群精兵手里像只瘟鸡毫无反抗之力,“宋里正,救命啊,我不要浸猪笼,我不想死……”
“刁妇,闭嘴!”宋里正抖如筛糠给李逸跪下了,“小吏拜见李御史,詹氏宗长滥用私刑欺人太甚,小吏闻讯赶来,也正要带他们去问罪呢!”
村民们震惊地盯着李逸,这位威风凛凛的俊朗官爷,就是对云娘始乱终弃的监察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