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高不可攀的矜贵人物,游戏风月的薄情郎君,瞧着也不像负心汉啊。他想救那寡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却还亲自赶来搭救云娘,怎么看都是用情至深。
早知如此,谁还敢来凑这个热闹,莫不是嫌命长吗?
“他就是李御史?不可能!”詹家妇两眼发直,指着李逸混乱摇头,“他怎么可能看上那个寡妇?死了丈夫的卑贱女子,她给贵人提鞋都不配,居然还能爬上贵人的床……”
“掌嘴!”李逸敛眉冷斥,詹家妇惊叫着跌坐下来,指使家仆替她挡在前头,那群鼻青脸肿的仆人却都躺在地上装死。
两名卫兵一左一右把詹家妇架起来,领队扬手就扇下去,铁板似的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鼻血直流,两边脸肿得像发面笼饼,只听见啪啪的巴掌声,数不清到底挨了多少下。
宋里正脑门贴地不敢抬头,唯恐李御史怒火难消,那一连串巴掌扇到自己脸上。村民们苦着脸都想逃走,碎嘴婆娘听声头皮就麻了,生怕接下来轮到她们。
一片死寂的海岸边,波浪声和巴掌声交相呼应,原先幸灾乐祸的帮凶人人自危,都没留意山坡上搀扶走来的伙计和小胖墩。
两人脸上都挂了彩,眼看云娘被李逸救下,松口气咧嘴笑起来。还好赶上了,没枉费他俩摔个半死,分别跑去埠头和船屋搬来救兵。
李逸冷冽眼眸似能洞穿人心,他环视着大惊失色的村民,郑重澄清:“俞掌柜身怀辨骨塑相绝技,手捏黄泥重塑死者白骨,使其还原生前相貌。她之前协助查案暂住市舶使馆,日以继夜从无倦怠,为卢中使遇害一案立下卓越功绩!”
他解开大氅披在俞沧云身上,给她戴好兜帽,双手在她肩头轻拍了下,给人格外安心的感觉。
俞沧云茫然抬头,看着李逸轮廓分明的脸庞,飘忽的意识逐渐回笼。原是他的怀抱如此温暖?可他都不嫌她身上脏吗,方才她有没有胡言乱语?
“都听清楚了吗!”李逸回首冷扫众人,宋里正没太听懂,但他眼下只有磕头的份儿:“听懂了,听懂了,俞掌柜立下大功与有荣焉,谁再敢造她的谣,小吏定当严惩不贷!”
谁能想到小寡妇还有查案的本事?宋里正悔得肠子都青了,落井下石的村民担心受罚,碎嘴婆娘们笑得比哭难看。
“云娘,你有这本事怎么不早说呀?我们还以为你只会煮茶呢,真了不起!”
“往后你在使馆当差,咱们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了,可要记得常回来看看啊!”
邻居大娘瞧不上这些见风使舵的嘴脸,好在云娘死里逃生,也没心思跟他们计较了:“云娘,很冷吧,先跟大娘回去换身衣裳,再让老王头给你把个脉……”
俞沧云头还晕着,却也清楚自己的处境,李逸帮她澄清夜宿使馆的缘由,但她背负的私通污名仍未洗清。
她拢紧了肩上那件大氅,身体的不适可以克服,妄加的冤屈一刻也不能忍。
“大娘,我不能走,今日之事,我必须与詹家做个了断!”俞沧云打起精神,稳住虚浮的双腿,站在李逸面前向他恭敬行礼。
“昨夜詹家长孙服食五石散,擅闯民宅欲行不轨未遂,但他受何人指使意图玷污民妇,至今尚且存疑,云娘恳请李御史当众查明还我清白!”
李逸听闻俞沧云被抓去浸猪笼,当下只觉荒谬,并未深思其中原委。其实不用俞沧云开口,他也会查出真相还她公道。
“詹家长孙身在何处?”男人声音冷如冰霜,眸子里的杀气令人心惊。
宋里正连忙指向身后山坡:“那孽障在祠堂里昏睡不醒,小吏这就去把他带来问罪。”
他麻溜地爬起来,点头哈腰在李逸面前求表现,一脸谄笑想给俞沧云卖个好,“云娘啊,你消消气,叔知道你是洁身自好的女子,今儿一定要为你讨个说法,按住詹家长孙给你赔礼道歉,咱们都是一个村子的老邻居,往后还得和睦相处嘛。”
求你嘞,姑奶奶,好歹给我留个脸,往后给你当孙子都成!
俞沧云看出他眼里的哀求,偏不给他留这个脸:“李御史,宋里正与詹家宗长沆瀣一气,仅凭几句谣言诬陷云娘有罪,纵容詹家媳妇对云娘动私刑!”
詹家妇被打得牙根松动,口齿漏风地喃喃重复:“宗长,宋里正,救我啊……”
“刁妇,都怪你!”宋里正还没直起腰,又麻利地跪下去磕头,“求李御史明鉴,这都是詹家宗长的主意!小吏也是受他胁迫,实在管不了他作恶……”
李逸厉声呵断:“官不依律断罪,以致错将无罪判为有罪,一旦查明可处极刑!且你只是一个里正,胆敢越权断人罪名,知法犯法罪无可恕,按唐律先打五十大板,黜免吏名收监待审!来人,给我打!”
他宽袖一挥,卫兵们冲上来抓住吓瘫的宋里正,有胆大的村民跟着起哄。
“打得好,宋里正收钱办事不是头一回了。他为保詹家那个不成器的长孙,睁眼说瞎话陷害云娘。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还纵容刁妇逼迫云娘验身,这也太欺负人了!”
“没错,刁妇威胁云娘在驴车上当众验身,云娘不从,就被她抓去浸猪笼……”
众人七嘴八舌拼凑出事情原貌,李逸骇然看向面容平静的俞沧云,难以想象她受过的屈辱,压抑不住的怒气涨红了双眼,攥紧的双拳指骨爆响。
李逸在刑部查办过多桩大案,自问也见惯了世间龌龊。
但一个并无过错的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尽侮辱,所谓的望族仗势欺凌,围观村民麻木不仁,漠视身边的生命从世间消失。
俞沧云若是孤立无援,或者对方的手段更残忍些,青天白日下又将添一桩悲剧。
“俞掌柜,你……”李逸想安慰她,言语却变得苍白无力。若非亲身经历,怎能感同身受,有些伤痛在心里烙下痕迹,除非靠自己勇敢走出来,再多安慰都无济于事。
俞沧云目光坦荡地回应李逸:“既是他人的过错,我不该因此惩罚自己。云娘请求李御史派人捉拿詹家宗长和长孙,以免他们趁乱出逃。”
李逸忍不住多看她几眼,确认她不需要刻意的安慰,吩咐手下去祠堂抓人。有村民把那辆驴车赶了过来,卫兵将双腿发软的宋里正按在驴车上打板子。
杀猪般的嚎叫惊醒了詹家妇,她自知败局已定,破罐子破摔撒泼耍赖:“民妇的夫君与池家寡妇偷情,凭什么不能罚她浸猪笼?一个巴掌拍不响,难道她就没有错吗?”
俞沧云抢先说道:“休得狡辩!你信不过我的解释,为何不去问你的夫君?你只相信自己的偏见,怎能看清真相?”
“别以为攀上高枝,你就能逃过去!就算我今日杀不了你,我也要你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你就是个不知廉耻的贱妇……”
李逸怒道:“住嘴!刁妇诬陷他人还不知错,沉下去让她清醒一下!”
卫兵将詹家妇塞进猪笼沉入海中,掐着火候在她即将溺毙之前,又将猪笼给拖上岸。
詹家妇灌了满肚子海水,肿成猪头的脸冻得发青,她也不顾手上的伤口,披头散发地抓住笼子嚎叫:“我没错,我没错……”
“再沉!”李逸没耐心跟她耗下去,非要这刁妇认错不可。
猪笼再次被沉入海中,但每次笼子被拖上来,詹家妇都死不认错。如此反复几回,她连瞪俞沧云的力气都不剩了,嘴里却坚称自己没错,执拗到不知悔改。
俞沧云心绪微动,倒不是同情她,只是觉得她有解不开的执念,将这种恨意强加到自己身上。
这时,卫兵将昏睡的詹家长孙抬到岸边,声称宗长已经不知去向。
李逸命人放了詹家妇,将这个罪魁祸首塞进猪笼。詹家妇却拖住笼子替她夫君喊冤,这下不仅是俞沧云,村民们也不懂她对那瘾君子何来的深情。
卫兵将猪笼沉入海中之时,詹家妇哭嚎着向李逸求饶,见他无动于衷,膝行至俞沧云面前作揖哀求:“云娘,就当是我冤枉你了,求你饶了我夫君吧!他是詹家的长孙啊,他受不了酷刑,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
俞沧云不为所动:“你我都受得了,他怎就受不住?詹家娘子,此事我定要争个是非曲直,你也不必勉强自己,与其不情不愿地认错,不如等到真相大白。”
卫兵将猪笼拖上岸,詹家长孙把腹中五石散吐个干净,慌乱地拍着猪笼叫喊:“我在哪儿?这是什么东西,快把我放出去……”
李逸略一颔首,卫兵打开笼子,薅着他的头发把人拽出来。俞沧云从昨晚桥上偶遇说起,问他为何会昏倒在自己家中。
詹家长孙瞧见面目全非的媳妇,以及被打晕在驴车上的宋里正,昨夜那场酒总算是醒了。
但他哪敢说出真相,要是被人知道他欠了赌债,连祖上的田契都输光了,他会被宗长立刻逐出家门。
诬陷一个寡妇就能抵上赌债,这是天上掉金子的好事。
他横下心,顶着李逸阴冷的眼神走上前去,心虚地指向俞沧云:“池家寡妇勾引我在先,是她约我去家中私会。我没说谎,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这样讲!”
众人意味深长地盯着俞沧云,詹家妇怨毒的目光像刀子往她身上割去。
俞沧云愤然怒斥:“我与你素无瓜葛,你为何非要陷害我?当时你还有一个同伴,他又是谁?”
“废话少说!一个寡妇而已,早就不是清白身了,被我玩过又怎样……”他舌头像被风闪着了,还没回神就被李逸单手掐住脖子举至半空,脚尖扑腾着离地一尺高。
“李御史,请冷静!”尽管俞沧云恨透了这混账,但也犯不着因他落下话柄。
就在村民以为监察御史为情杀人灭口,却见李逸把他拎到旁边放了下来,垂目看他留在地上的那双足印。
詹家长孙捂着喉咙跪了下来,他没看清那男人的眼神有多可怕,但被掐住那一瞬,却感受到极其恐怖的杀气。
他真以为会死在对方手里,但李逸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比死更难受。
“詹家长孙,你幼年体弱多病,右侧脚踝有惯性折疡,成年后嗜睡贪食,做事容易分心,急躁易怒,时常殴打妻子泄愤……”
李逸不去看脸色变幻的当事人,稍作停顿,瞥了眼恐慌的詹家妇,“身为夫君,他从未敬重过妻子,你还要执意维护他吗?”
詹家妇见鬼似的瞪着李逸,齿关打着颤回不了话。村民们窃窃私语,寻思他怎么知道人家两口子的事。
俞沧云也看到了地上的脚印,她相信李逸的判断,更好奇詹家妇为何坚持护短。
“胡说八道!你是监察御史还是来说书的,真当老子怕你?”詹家长孙恼怒阻止李逸说下去,被卫兵抓住拳打脚踢才老实了。
李逸冷睨詹家妇:“没人比你更清楚,俞掌柜何其无辜!你并非恨她让你蒙羞,而是恨你夫君是个天阉,你的所作所为,只为掩盖你守活寡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