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动私刑
任纹2025-02-16 20:113,806

  绝尘远去的哀嚎声,又给俞沧云平添一桩心事。她那伙计还好说,小胖墩是家中独苗,若是摔伤筋骨怎么跟人爹娘交代。

  这时,她听到众人热情称呼“宋里正”,心底那根弦再次紧绷起来。

  里正身为一村之长,虽是个不起眼的小官,却在村民心目中极具威望。除了杀人放火的刑案,邻里家事皆由他来主持。

  在村民们眼中,寡妇私通外男正是家事,詹家宗长与宋里正一拍即合,浸猪笼就是大快人心的结局。

  俞沧云不能坐以待毙,她尽力为自己喊冤:“宋里正,我能自证清白,我要与詹家对簿公堂!”

  宋里正捋着稀疏的胡子,闻声停在驴车前方,看那被捆绑的女子浑身脏污,不禁皱眉:“她就是池家那个寡妇云娘?”

  俞沧云慌忙应声:“正是,宋里正,我是被冤枉的!”

  三年前,池家置办丧事,他看在俞沧云送过好处的份上,曾来家里慰问池母。但仅凭这点交情,俞沧云在他心中的分量远比不上詹氏望族。

  詹家妇添油加醋污蔑俞沧云,碎嘴婆娘眉飞色舞地跟着泼脏水。

  宋里正听个大概就不耐烦了:“池家寡妇失节有辱门风,若不加以惩戒难以服众。不过詹家公子也是糊涂,怎能轻易被她引诱……”

  詹家宗长带来一众家仆,给他搬凳子送茶水,躬身行礼:“宋里正教训的是,那孽障被池家寡妇灌了五石散,神志不清才铸下大错,理应受罚!”

  宗长给足了排面,宋里正受用地递个眼色,彼此心照不宣。

  他捋了捋胡子正要开口,又听见俞沧云厉声训斥宗长:“无稽之谈!是他自行服用五石散,与我无关……”

  驴车旁的婆子扬手就打花了她的脸,唇齿间渗出血腥气,耳膜响起尖锐的嗡鸣声。

  宗长当场沉下脸,宋里正愤而怒斥:“众多人证亲眼目睹,岂容你妄言狡辩!寡妇守不住了就去改嫁,自甘下贱无媒苟合,你怨得了谁!池家因你蒙羞,詹家的名声也被你辱没了,这般伤风败俗若被他人效仿,死也难辞其咎!”

  俞沧云被打得头晕目眩,一时说不出话,看上去像是认罪了。

  宋里正看也不看她,当众宣布:“此事既已分明,就罚詹家公子二十大板以儆效尤,至于那寡妇有错在先,且池家无人主持公道,按照詹家族规处置,宗长意下如何?”

  詹家妇得意冷笑,宗长也颇为满意:“宋里正公正不阿,吾等心悦诚服……”

  “我不服……”俞沧云嘴角流血,气若游丝地反抗,“我是被冤枉的……”

  她睁开涣散的双眼,胸口微弱地起伏着,狠掐住手心攒出力气,一声高过一声,“我不服,不服……”

  愤怒的泪水狂涌落下,她用尽浑身力气挣脱绳子,颤巍巍地从车板上爬起来,“我不曾愧对池家,也不曾伤害任何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死也不服!”

  她瘦弱的肩背薄如纸刃,随风飘散的长发遮住半边脸,那身雪白衣裙布满污垢,像她背负的罪名已然洗不清了。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俞沧云脚步虚浮,身形踉跄地站直身子,仿佛蓄满了无穷的力量,支撑着她傲然抬起头。

  她额角青肿,白皙脸颊落下殷红指痕,嘴角流下的血染红衣襟,那双含恨的眼睛穿透乱发,怒气像利剑扎在众人身上。

  婆子没想到她能挣脱,回过神要来抓她,却被邻居大娘撞飞出去。

  老实巴交的妇人,大半辈子都没敢冒回险,却不管不顾地冲向俞沧云,双手哆嗦地擦去她脸上的血迹:“云娘,疼吗?对不住啊,大娘相信你是清白的,却没有本事护住你。”

  方才那一瞬,俞沧云恨不能与众人同归于尽,放把火烧了这座祠堂,烧光整个村子。

  相依为命的婆母弃她而去,情定终身的夫君将她逼至绝路。她在这世上是多余的,她这条命仅是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但当大娘温暖的手捧起她脸庞,心里暴涨的恨意却又悄然平复,原来还是有人在乎她的。

  俞沧云忍住泪:“大娘,我不怪你,要怪就怪这些名门望族禽兽不如!”

  “放肆,一个寡妇还能翻了天了!”宗长大发雷霆,怒指愣在原地的婆子,“快把她绑起来塞进猪笼!”

  “住手,你们都别碰她。”大娘哭着恳求宋里正,“我和池家是老邻居,云娘为夫守孝,侍奉婆母从无错处,您不能听信村民的谣传,就把她交给詹家处置啊。”

  宋里正面有难色,他要是不这样处置,怎么向宗长交代呢?闹到这步田地,死个寡妇都是小事。

  詹家妇见状,频频朝碎嘴婆娘使眼色,她们心领神会,站出来反驳大娘。

  “这寡妇偷男人又不是头一回,她前阵子与监察御史双宿双栖,被人玩腻甩了,不甘心又来勾搭詹家公子。”

  “没错,这事儿我们村里人都知道,宋里正若是不信,你去市舶使馆一问便知。”

  宋里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慌忙摆手:“不敢说,这话可不敢说!那是多矜贵的人物,你们烂嚼舌根都不要命了?”

  婆娘们见宋里正吓成这样,立马变了口风。

  “她一个没娘家的寡妇,婆家又是外来户,她想改嫁连八大望族都够不上,那般贵人怎么可能瞧上她呢!”

  “她给人家暖脚都不配,就是个自荐枕席的贱人!”

  詹家妇不信那寡妇和监察御史有一腿,挥手催促婆子赶快把俞沧云绑起来。大娘抱住婆子的粗腰叫俞沧云快跑,可周围都是村民和詹家人,她又能跑到何处?

  既然说到李逸,何不把他抬出来震慑众人。

  俞沧云走到宋里正面前,不卑不亢地说:“我是市舶使馆的兼职差人,今日扶胥海埠恢复通关,李御史还等我去埠头帮忙,你们对我滥用私刑,误了大事担得起责任吗?”

  詹家妇嗤之以鼻:“宋里正,你别听她胡说,这寡妇嘴里没句实话,她若能入得了贵人的眼,何至于勾搭我家夫君?”

  宋里正也是此意,可万一她所言非虚,宁愿得罪詹家,也不敢招贵人记恨啊!

  正犹豫时,宗长在他耳边煽风:“事已至此,宋里正放不放人,这仇都算是结下了。一不做二不休,堂堂御史还能为个死人大动干戈?”

  对啊,就算俞沧云爬过御史的床,一个消遣的玩意儿,贵人还能把她放在心上?但要是放她回去吹枕边风,那可就麻烦大了!

  宋里正放宽心,狞笑道:“云娘,你还不晓得吧,昨夜海神庙的仙藤古钟不翼而飞,正好应了坊间流传的图谶。都说今日不宜开埠通关,李御史偏要触霉头惹怒海神。呵,扶胥海埠又将有灾祸了,李御史他可没空见你,编瞎话也不过脑子!”

  俞沧云没见过什么图谶,但她知道仙藤古钟相当于镇海之宝。传说那是五羊仙人亲手编的仙藤,系上铜钟挂于庙堂千年。

  海神庙日夜有人看守,怎会不翼而飞呢?仙藤古钟重达千钧,盗贼怎能轻易偷走,又将藏于何处?

  但她眼下无暇顾及这些,也不知伙计能否搬来救兵,只能拖一时算一时了。

  詹家护短,宗长为保家族名声有意害她,那个醉鬼至今未醒,唯有证人能帮她说句公道话。

  “阿公。”俞沧云哀求村医老王头,“你撞门进来的时候,可曾看到我有不善之举?”

  老王头心有不忍,面向宋里正回道:“村里婆娘叫我来池家看诊,刚进门时,我只看见云娘和詹家公子都在堂屋,两人并没有躺在同一张床榻上。”

  宋里正嫌他多事,不耐烦地警告碎嘴婆娘:“是这样吗?想清楚再答话!”

  婆娘们会错意,一个个眼神躲闪,虽说她们嫉妒俞沧云,说到底也没有深仇大恨。再者,她真有李御史撑腰的话,她们也怕遭到报复。

  詹家妇撇嘴冷笑:“既然这寡妇替自己喊冤,妾身宽宏大度,愿意给她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俞沧云直觉她没这么好心,大娘看到希望却答应配合,问她能给什么机会。

  “这个简单,找人给她验身即可。”

  村民们大笑起哄,有个猥琐男子直勾勾地盯着俞沧云:“只听说处子验身,寡妇验身还是头一遭呢,她守孝三年夜夜做新娘,谁知道奸夫是谁呀,哈哈……”

  谁也不信池晏苏没碰过她,俞沧云对这种事也羞于启齿,在她快被烂菜叶砸死的时候,都没想过侮辱自己证明清白。

  邻居大娘虽然觉得不妥,但也比浸猪笼能令人接受,人活着,总会有希望。

  “詹家娘子,云娘若是答应验身,你能保证说服宗长放过她吗?”大娘拽了下俞沧云的衣袖,劝她忍一忍。

  “这有何难。”詹家妇指着人群里的老王头,“就你吧,你去给她验身,看她昨晚是否与男子私通。”

  老王头叹道:“这不合适,詹家娘子还是去请个稳婆吧。”

  詹家妇不以为然:“这种丢人现眼的丑事,还要我敲锣打鼓闹到满城皆知吗!”

  “老王头,你行行好答应了吧。”大娘怕詹家妇反悔,忍气吞声地劝俞沧云,“医者眼里无男女,他给村里不少人家接生过孩子,谁敢说闲话就是骂自己呢,云娘,你就委屈一回吧。”

  俞沧云却觉得忍了这回,对方只会变本加厉。

  老王头还没答应,詹家妇叫婆子把那辆驴车推过来:“就在这验!让大伙都瞧清楚了,你这个寡妇有多清白。”

  村民跟着叫好起哄,大娘气得直掉眼泪:“寡妇就不是人吗?一个女子,被全村人瞧去身子,你叫她以后还怎么活啊!”

  老王头也忍不下去:“同为女子,你怎能如此折辱人!不像话,太不像话!”

  “我不验!”俞沧云鄙夷地瞥了眼詹家妇,“你还是等你男人醒了,去验他的身吧!”

  这句话像戳中对方的痛处,詹家妇发疯似的扑上来抓住她,命令婆子把她塞进猪笼。

  大娘和老王头上前阻止,却被詹家仆人打倒在地,宋里正默不作声,纵容他们猖狂作恶。

  俞沧云双手抓住笼子拼命抵抗,手指被竹篾条划得鲜血淋漓,她拼尽力气,也敌不过那些粗使婆子,被她们强行塞进猪笼。

  家仆扛起猪笼直奔山下海岸,浪花层层拍打着岸边,笼子刚被放下,冰冷的海水灌进喉咙,呛得俞沧云剧烈咳嗽。

  她失去了反抗的力气,由着他们将猪笼底部绑上巨石,绳子另一端被詹家妇攥在手里,盛气凌人地嘲讽道。

  “你不去死,难道叫我被全村人笑话,说我男人半夜偷爬寡妇的床?”

  俞沧云怔住,她竟为了这种混账理由,虐杀一个素无仇怨的陌生人?更可怕的是,像她这样滥杀无辜的“望族”不在少数,自视高人一等,随意践踏性命!

  詹家妇将绳子栓在岸边的木桩上,命令家仆将猪笼放进海里。

  俞沧云脚下的巨石沉入水中,身体不断往下沉,波浪迅速漫过脖颈,眼睛也睁不开了。

  她依稀看到大娘跪在岸边哭求放人,直到海水将头顶淹没,心如蛇蝎的詹家妇始终没有松口,冷眼等着她被淹死在猪笼里,还要将她的尸体拖上岸示众。

  这一生,已到尽头了吗?

  

继续阅读:第五十一章 滴水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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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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