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并不是有意隐瞒,之前向她求亲就想坦诚自己的身份,却遭到了拒绝。
后来城池面临失守,他将个人私情暂且搁置,但在濒死之时,俞沧云坦露的心声令他难以自持,成全了自己的私心。
他与她出生入死,情比金坚,他这辈子认定了她,所有的阻碍都不成问题,涵括她最在意的身份之别。
“云娘,你听我解释,当初隐瞒身份来扶胥查案,只是想省却不必要的麻烦。况且皇子的身份对我来说,与监察御史没有区别。”李逸目光诚恳注视着俞沧云,“我们成亲,也不会因此有所改变。”
俞沧云惊讶过后,没有预想中的难以接受,却无法直视他热切的双眼,故作淡然地移开视线:“使君的真实身份,于我而言也没有分别。”
假如李逸是寻常的市舶吏,或是石塘坊的酒楼东家,她可能真会犯愁自己改嫁,池母会作何感想,街坊们又会怎样看待。
但大唐皇子或世家子弟,已经超出普通人想象的范畴,李逸对她有情,他的家族也不会允许平民女子为妻,那就无需纠结了。
她有自知之明,却不肯与人做妾,即使是李逸,也不能让她委屈了自己。
俞沧云淡漠的回应,使彼此的距离退回到相识之初,李逸本就心思敏锐,如今又对她了解颇深,怎会看不出对方的疏远。
她果然要反悔,明明说过心仪于他,却还是那个务实又果断的小掌柜。
俞沧云不信他会娶她,也不指望被他的家人接纳。哪怕是王妃的头衔,都不值得她舍弃尊严来交换。
当着皇兄的面,李逸怕把她惹急了,也不好直说阿耶管不了他,娶谁为妻都凭自己做主。
见她想要告退,李逸迈开长腿堵在她身后,表面装作若无其事,软下来的语气还是放低了姿态:“云娘,成亲之事,我们回去再说。”
不管俞沧云一时冲动还是心软,他都要定她了,容不得她反悔。
俞沧云顾忌睦王在场,忍住不耐睨他一眼,双手绞弄着盔甲上破碎的衣带,往旁边撤半步,就不肯靠他太近。
这人真是的,带她来见他家人,也不事先说一声。她灰头土脸衣衫褴褛,身上到处粘着血污,那股异味自己闻着都难受。
她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好吗?每天忙到再晚,整个人也是清清爽爽,没有锦衣华服,至少干净整洁。
李述来回打量他俩,手握成拳抵住唇干咳了两声。小两口的事他管不着,但他这个幺弟怕是要被退亲,做皇兄的还得尽力拉一把。
“修尘啊,之前舰船运粮北调洛州含嘉仓,这事儿你还记得吧?”他转移话题化解了尴尬,李逸心领神会,兄弟俩讨论起南粮北调的国家大事。
俞沧云也顾不得胡思乱想,何必在意自己是否仪容整洁,睦王又不是她皇兄,将来也不会成为自家人。
她就是个守城的小吏,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干净无垢才真是稀罕了。反正成亲那事是李逸提的,与她无关。
俞沧云静下心,听李述说到岭南水军的舰船混入回纥细作。
城中发生虫祸时,舰船途经靠近蕃坊的坡山渡口,回纥细作放出藏在船杆中的赤血虫,不仅祸害了蕃坊的平民,也给船上的水军造成极大危害。
李述反应也快,及时抓住了回纥细作,以及水军中的几个叛徒。舰队有几艘船被烧毁,水军被迫停靠在楞枷峡,将毒发身亡的士兵尸体抬到岸上焚烧,遏制住毒性蔓延。
他重新整合兵力,集中到其余的舰船上,但抢救下来的粮食却没办法全部带走,只能藏进附近的山洞里。
李述始终惦记着这件事,当初从岭南调集数万石粮食,救助洛州以北缺粮的百姓。经此一劫却也因祸得福,没有便宜了那帮马贼。不过缺粮的困境仍未解决,还是得想法子把粮食运去含嘉仓。
岭南水军的舰船被大食和波斯的舰队重创,修船恐怕耗去不少时日,拖到天寒地冻运输不便,北方的百姓也将饱受饥寒之苦。
李逸推算过,将岭南船场的工匠全都调来修船,假设来得及在天冷前启程,以目前的装载量,也装不下那些粮食。
俞沧云想了想,心生一计:“不如拜托疍家人帮忙?数千艘渔船运送粮食,应该够用了吧?”
疍家人常年出海,驾驭内陆水路不成问题。李逸想到朴实忠厚的疍家渔民,也是感慨良多,与李述商定为他们请功。
俞沧云听着听着,那双杏眼熠熠发光,太好了,疍家人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
心存善念之人,往往会得到上天更多眷顾。
蚬妹夫妻大难不死,都在垂危之际被救了回来,经过几日休养,夫妻俩恢复了意识,异口同声地感谢海神保佑。
俞沧云稍作休整,送他们回箕尾山,老蛟户千恩万谢。相比之下,穆娜的离世令人惋惜,俞沧云谨记承诺,带走她的遗骸与儿女合葬。
山上百姓听说敌军被打败了,兴高采烈地要回家,疍家人既羡慕又失落,羡慕他们将回到陆地,失落自己又要在海上漂泊。
俞沧云等不及想告诉他们,水上人也有望成为陆上人,水陆之间那道界限将被彻底打破。
但在那之前,她怕希望落空,害得疍家人白高兴一场,只好先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
俞沧云委婉提起运粮一事,老蛟户喉咙的伤还没痊愈,比划手势派出得力的后生仔,让他们听从俞沧云的指示,像军人守住城池那样,保护好珍贵的粮食。
俞沧云听懂了族人的转述,笑着告诉老蛟户:“守住城池的壮举,是岭南军和扶胥百姓共同创造的。南粮北调的重大举措,同样也能靠疍家人来实现。”
城中的废墟还需重建,俞沧云去山上见过池母和街坊,打算等房屋和铺子都修好了,再把他们接回去。
她犹豫了好久还是没有告诉池母,池晏苏现在的下落。他在绝路上回不了头,怎能忍心让池母再次绝望。
俞沧云回到蕃坊将穆娜安葬以后,把香舍打扫了一遍,以后有空她会时常过来。土窖里的两名老者回到自己的家,他们不在乎房子破烂,修修补补能住人就好。
沿街的屋舍陆续被清理干净,刚回城的百姓挽起袖子忙活起来,鼓足干劲重建家园。
阿海和小胖墩也在收拾茶肆,两人像往常那样互相调侃,手里的活儿也没闲着,嚷嚷着比谁干得快,谁就是二当家。
俞沧云没有打扰他们,回城以后,她还没见到聂采荷,以为她先回了家,走进院子却见李逸娴熟地贴窗纸。
他宽阔的背影占去大半窗户,杀敌无数的双手做起家务也不逊色,看着是个会过日子的。
想来稀奇,李逸相貌出众气度不凡,穿起朱袍是明察秋毫的监察御史,换上明光甲是决胜千里的无敌杀神。但他现在身穿常服,又像居家好郎君,每一面的他都能转换自如。
俞沧云忽然想知道,他身为皇子又是哪般模样,令众多京中贵女为之倾心,独孤婉贞离家出走也要来寻他。
李逸贴好窗纸回头一看,站在院中叉腰欣赏他杰作的娇俏女郎,正是与他拜过堂又不认账的新婚妻子,转而无奈笑道:“云娘,饿了吧?饭菜都备好了,有你爱吃的鱼羹。”
俞沧云眼皮猛跳:“你还会煮饭?”
李逸实话实说:“市舶使馆的厨子做好送来的,是你喜欢的口味。”
俞沧云看着那一桌子饭菜,心里闷闷的,像被看不见的木槌反复敲打,痛到麻木。昨夜他们还在床榻上相拥而眠,不过一日,与他共处一室都觉得难熬。
“使君用过饭回使馆歇着吧,我这里地方小,人多不太方便。”俞沧云一开口就下了逐客令,李逸置若罔闻地给她夹菜。
“放心,我的伤还没好,今晚行不了周公之礼。”他顿了下,又补充道,“其实伤势不影响,只是不想勉强你。”
俞沧云脸颊发烫,嗔怪地瞪他一眼:“使君不必纡尊降贵来迎合我这个乡野村妇,京城有大把贵女等你垂爱,何至于跟我过不去呢?”
李逸放下筷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家里有醋坛吗?盖子没盖好,漏出味儿了?”
“我才没有为你吃醋。”俞沧云羞恼地红了脸,“我不在乎你那些莺莺燕燕,你早日回长安去吧,以后别再来我家了。”
饭是吃不下去了,她扭头走进内室,忽地想起这房子还是他买的,要用她二十年俸禄慢慢还。可她不想跟他耗下去了,找到房契连本带息还给他,对,立刻跟他撇清干系。
李逸见她当真在找房契,追进来攥住她手腕:“嫁给我,就让你这么为难吗?”
“你根本就不懂……”俞沧云用力甩开他的手,听他痛呼一声,后退两步坐在床榻上,捂住胸口像在忍受痛苦。
俞沧云心都揪紧了,忙不迭上前扶住他,眼里满是焦急:“你怎么不躲开,扯到伤口了吗?”
下一刻,李逸也不装了,坚实的臂膀将她拥入怀中,压在床榻上吻住她的唇。
疾风骤雨的攻势让她几近窒息,李逸好半晌才舍得放开,惩罚似的咬了下唇瓣:“还知道心疼自己的夫君,那你还要对我始乱终弃?”
俞沧云被他咬得来气,没发飙又哭笑不得:“胡说什么!我们是清白的,何时乱过你了……”
“清白?”李逸猛地亲了下她脸颊,“现在还清白吗?”
不等俞沧云反抗,又在她眉心、鼻尖、耳畔等处落下重重的吻,“这还不叫秽乱?”
俞沧云说不过他,比力气也不是杀神的对手,在他怀里嘤嘤抗议两声被堵了回去。
厮磨多时,俞沧云再次挣脱出来,像刚泡过温泉池子,浑身上下香汗淋漓,迷蒙的双眼湿漉漉的,声音绵软无力,控诉都变成了撒娇:“你、怎么这么无赖?”
“才知道我无赖?晚了!”李逸浑厚的气息笼罩着她,虽说身上伤势未愈,但要她充分了解自己的实力,把她伺候妥帖也不在话下。
可她对这门婚事还有抵触,尚未从心里真正接受他,强行周公之礼有失君子所为。何况,他许过她风光大嫁,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应该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李逸隐忍着停下,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无论我是皇子还是贩夫走卒,我只是个爱慕你的平凡男子。不管等多久,我都愿意等你真心接受我,修尘此生非云娘不娶……”
俞沧云在他怀里眼睫颤动,垂眸掩去洇湿的泪。
李逸真敢为了她,不顾家族的反对,世俗的眼光娶她为妻,与她相伴终生?
他们真的可以在一起吗?门第是那道跨不过的坎,可她见不得他难过,也不想再骗自己了,她心里有他,舍不得他……
罢了,且信他一回,如果他能留在扶胥,以后都不回长安,或许能够证明他的诚意,到时候再决定也不迟。
短暂的温馨没持续太久,几日后李逸接到圣旨,皇帝急召他回京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