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难之时,解救守城军于水火的援军,恰是去而复返的扶胥百姓。
那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存在于坊市间每个角落,走街串巷的小贩,精打细算的商人,田间耕地的庄稼汉,私塾教书的夫子……他们平日素不相识,也没打过多少交道,或曾为了三瓜俩枣吵得面红耳赤。
但在这一刻,他们都是大唐子民,宁死不屈的岭南乡亲,守卫城池的扶胥百姓。
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园,他们拿起斧子和榔头做武器,众志成城与敌人奋战到底,将外来的侵略者赶出这片国土。
冲在前头的少年人,推着烈焰高涨的板车冲撞进敌军阵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粉碎了敌军的士气,慌不择路四下逃散,跑慢一步都被炸死在城门外。
成千上万敌军惊慌踩踏,战马嘶叫着往山上狂奔,马贼头子怒骂吓破胆的逃兵,大食和波斯的联军将领手足无措地指挥撤退。
“阿海、小胖墩……”俞沧云放下手中的弩箭,泪眼婆娑走向熟悉的人群。
那一声声粗口听着如此亲切,当地百姓对外邦人的蔑称,骂起来原是这么解恨,亏她以前卖茶的时候,每次听到还要劝和几句。
她无法想象,出城多日的民众如何集结在城门外,那可是几万人自发赶来援助。扶胥百姓抗战的决心,任何困难都不足以抵挡。
“使君,岭南军有救了。”俞沧云激动得抬头看向李逸,他颤抖的手掌攥紧缰绳,赤红的双眼饱含热泪,哽咽地点头道:“百姓救了我们,守住了这座城!”
“杀咗鬼佬!滚出大唐!”万众震撼的怒吼声,吓得回纥联军以为是援军来袭,马贼头子看清他们都是平民,死撑着不服输,没把普通百姓放在眼里。
马贼头子憋着满肚子火,那俩奸商见到城门大开,也不舍得放弃到手的财富。
为了攻城,回纥联军赔进了血本,好不容易攻陷城池,岂能两手空空无功而返?这些平民没上过战场,见血就知道怕了,打不了几个回合,都将变成一盘散沙!
马贼头子命令弓箭手射杀,不堪一击的老百姓,怎么可能是将士们的对手?准是受到岭南军的撺掇,造出声势想让他们不战而退。
但他们低估了岭南人的骨气,老百姓没上过战场,却都是有血性的。敌人欺负到自己家门口了,豁出性命血战到底,也要为子孙后代打下太平盛世。
在万千民众的牵制下,李逸带领上百名精锐骑兵,突袭回纥联军首领,阻止他们滥杀平民百姓。
俞沧云等人把绞车拉至城门外,将车弩上的巨箭瞄准了敌军的弓箭手。百姓甘愿做守城的盾牌,岭南军也应当保护百姓免受伤害。
李逸看出马贼头子的企图,不等他们重新列队趁乱杀进去,那些小兵自身难保,有几个反应快的拔刀阻挡,皆被李逸斩于马下。
他眼里只有马贼头子的首级,混战之中斩杀敌军首领,军心势必大乱。在其他骑兵的掩护下,李逸如入无人之境,风驰电掣般直奔目标。
马贼头子背对着他,口沫横飞地挑唆那俩奸商,忽觉脚下土地在震动,听到铁锤似的马蹄声慌忙回头看去,裂开血丝的瞳孔里映出李逸矫健身影。
“拦住他,快拦住他!”长枪未至,马贼头子魂飞魄散喊破了调,双腿软得像煮坨的汤饼走不动道,被身边的士兵搀扶上马。
俩奸商也不敢啰嗦了,手脚发抖地爬上马,分别往不同的方向逃跑。
李逸紧追马贼头子,眼前不断受到士兵阻拦,几支长矛直刺胸膛。他上身后仰紧贴着马背,避过重重袭击,侧身横扫周围的马贼,瞅准空隙甩出九曲擎天枪,锋利枪头正中马贼头子的后心,惨叫一声坠下马来。
李逸策马追去,拔出他后背的银枪,枪头往地上一划,斩下首级当成蹴鞠,击打愣在原地的那群马贼。
有人捧住那颗首级,和马贼头子面对面眨了下眼睛,鬼哭狼嚎地丢下首级,昏死过去。马贼们目睹此景,疯疯癫癫叫嚷着首领的死讯,逃跑时将马贼头子的头颅踩成一滩碎泥。
敌军混乱逃散,在巨弩的射杀下死伤无数。
岭南军勇猛无敌,百姓受到鼓舞也跟着上阵杀敌。原先还叫嚣屠城的回纥联军,被团结起来的军民打得节节败退。
聚沙成塔,汇涓成海,看似平凡的普通百姓,齐心协力创造出神迹,终能逆天改命。回纥联军落荒而逃,大家伙高兴得拍掌欢呼。
骑兵们跟上李逸,问他是否还要追击。有道是穷寇莫追,李逸敏锐发现敌军受到无形的牵引,陆续集中到西江北岸,沿着清远县的方向撤退。
马贼头子一死,士气涣散的回纥军只有两条路可选。撤兵北上回草原,或者投靠大食和波斯联军,伺机再战。
回纥和波斯的水军尚未出动,埠头也没见过敌军的舰队,难道在途中与岭南水军交手,至今未分胜负?
李逸派人跟上他们,追踪敌军的动向再来禀报。韦城武麻利地清理战场,有用的东西都捡到城里去。聂采荷等人护送百姓回城,见到伤者及时请来军医。
俞沧云在城门外迎接李逸归来,李逸跃下马背,动容地将俞沧云抱进怀里:“云娘,我们做到了。”
俞沧云在他怀里喜极而泣,仍是激动得难以言语,不敢相信他们真的做到了。
“阿海、小胖墩在哪儿呢?”俞沧云从李逸怀里探出头,见那两个少年杵在旁边傻乐。
小胖墩捣了下阿海的胳膊,得意地飞个眼:“你瞧,被我说中了吧,早就看出来他俩能好上,你还不信!”
阿海没觉得李逸哪里不好,只是他和掌柜的流言蜚语传得太多了,谣言成真怕被人笑话。但无所谓,掌柜的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好啦,算你赢了,我管你吃一个月茶果子。”
“嘿,你小子真小气,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管我一辈子好吃好喝都不亏呢。”
俞沧云听到几句脸都红了,想到她和李逸的身份转变,顿觉心里不自在,都不知该怎么面对乡亲们。
城破之时,她以为必死无疑,答应和李逸拜堂成亲。现在城守住了,人也清醒过来,她真的嫁给李逸了?且不说身份不般配,难不成两人成亲后,她还要随他回长安吗?
李逸察觉到她的抗拒,那双手都快把他推出去了,沉声道:“我们都成亲了,夫人还要与我见外?”
“谁、谁是你夫人?”这种感觉太陌生了,俞沧云怎么想都不合适,她还需要慎重考虑。
李逸略一挑眉,攥住她想抽走的双手:“你想反悔?我们面向城门拜过堂了,昨晚还共度洞房花烛夜……”
“那不算!”俞沧云脑袋摇得像波浪鼓,口干舌燥地澄清,“礼还没成,我们不算是夫妻。”
李逸好气又好笑,幽暗眼眸紧盯着她酡红的俏脸,缓慢磨牙:“为夫说过,周公之礼随时可以还你,我身子已大好,今晚就可以……”
“不要!我真不要你还。”俞沧云避开他火热的注视,心虚地来回张望,唯恐被熟人听见,“当时那种情形,我以为我们活不成了,一时冲动才答应与你拜堂。”
“只是冲动?”李逸真想堵住她的唇,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也罢,就当是你冲动……”
他刻意停顿,俞沧云偷偷松口气,以为李逸大度不跟自己计较。过后请他吃顿酒,好好赔个不是,拜堂那事儿就算翻篇了。
李逸眯起眼睛,随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心底窜起的那把火越烧越旺,掌心烫得她手腕发麻。
俞沧云感觉他手掌在收紧,纳闷地抬头看一眼:“使君,你快放开我吧,我去给韦挽郎帮忙,街坊邻居都往这边看呢。”
“让他们看!”李逸被气笑了,横下心来,“你好姐妹采荷都交过份子钱了,你我成亲有多人见证,云娘,你赖不掉的!”
“我、我赖?”俞沧云委屈地撇撇嘴,“我看是你耍赖吧,我阿娘都不知情,你家中长辈也没见过我,无名无份怎能作数呢?”
李逸狡黠笑道:“明白了,云娘这是想见我的家人,不急,很快就能见到。”
俞沧云又被他弄了个红脸:“你明白什么了?我又没说要见你家人,我可忙着呢,不能跟你回长安。”
“好,不回长安。”李逸俯身靠近向她保证,“就在扶胥,我带家人来见你。”
“你家人在扶胥?”俞沧云跟他说不通,急得鼻尖冒汗,混着脸上的灰都花了。李逸忍俊不禁,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污渍,叫来目瞪口呆的阿海和小胖墩问话。
两个少年都没想到,几日未见,他们竟然好到了这种程度。
小胖墩硬着头皮往前走,小声问身边的阿海:“周公之礼是什么意思?身子不好就不行吗?”
阿海成天想娶媳妇,早已有所了解,但他脸都红透了,吭哧瘪肚答不上话。好在李逸叫他们过去,不是商量掌柜的成亲之事,而是追问火药从何而来。
阿海和小胖墩七嘴八舌,说他们出城以后,碰见了从清远县逃难来的村民,得知回纥联军要打来了,担心俞沧云有危险,岭南军兵力不足,若被敌军攻占了城池,他们有家也回不去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岭南,分散各地的扶胥百姓也有相似的想法,陆续回到自己的家乡,都想尽一份力共同守城。
阿海和小胖墩在途中遇见老乡,就这样口口相传,回城的人们越聚越多。
昨日经过湟水河畔,见到岭南水军和敌军打得不可开交,他们帮忙吆喝助阵,暂时打退了敌军的舰队。
阿海照实说:“火药是睦王李述给我们的,他说会尽快赶来援助,嘱咐我们务必小心,找到机会把火药送入城中。可是城门都破了,干脆就自己上阵了!”
小胖墩自豪地仰起头:“那群鬼佬、阿叉太可恶了,我们岭南人可不是孬种,怎么样啊,都被我们打败了吧。”
两个少年语气轻松,不过敢与敌人作战,需要莫大的勇气与胆量。他们将生死抛诸脑后,都是英勇无畏的战士。
如李逸所料,岭南水军与大食和波斯的舰队在湟水对战。睦王李述送来的火药还有剩余,俞沧云等人将火药装入罐中制成铁蒺藜赶去支援。
水上作战不比陆地,铁蒺藜抛空落入水中,爆炸威力也将大打折扣。俞沧云想起疍家人在丽麂河上办婚宴,用竹筒装上饭菜瓜果,沿着水流送给岸边的族人。
她有样学样,将铁蒺藜放置在竹筒上,估算河水的流速,引线留长一些,点燃引线放入水中飘向舰队。
李逸采纳了她的战术,众人赶至湟水河畔后,从岸边的不同方位,放出竹筒装载的铁蒺藜。
在漂雷阵的攻势下,大食和波斯号称不败的舰队相继被炸毁,连扶胥海埠的边儿都没沾到,摇摇晃晃地调头逃窜。
睦王李述命人将舰船停在岸边,亲自迎接李逸和俞沧云上船。原来帮水军作战的还有高律,时隔多日,俞沧云看他那张铁板脸都觉得可亲了。
高律向李逸解释,他在回京途中遭遇意外,护送杨俭去洛州才与他断了联络。李逸无意追究,自从见过池晏苏,这些事他都已经料到了。
岭南水军的舰船驶向扶胥海埠,李逸在睦王面前说起俞沧云立下的功劳,李述对她也是赞不绝口:“火光兽,漂雷阵,这都是能载入兵书的绝妙战术。”
俞沧云被他们夸得面露赧然:“大王这是说笑了,云娘只是有点小聪明,漂雷阵也是借鉴疍家人的生活习俗。若说守城的功劳,使君堪称独一无二,那些马贼都被他打怕了,还称他杀神呢……”
舰船靠岸后,李逸派高律等人先去城门,协助韦城武接应百姓。
他将睦王请去船厅小坐,为俞沧云介绍道:“云娘,睦王是我四皇兄,也是我在扶胥的家人。”
俞沧云还没回神,李逸又向睦王解释:“我与云娘已定下终身,不日将禀明阿耶,下聘迎娶云娘。”
李述难得见他对婚事如此上心,欣然赞同,还要给弟媳准备一份见面礼。
俞沧云看他们兄弟相谈甚欢,喃喃道:“你称睦王是四皇兄,那使君你是……大唐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