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如山倒,回纥联军挥舞着旗帜杀入城中,城墙下堆满了守城战士的尸体。他们拼死抵抗至最后时刻,为了保家卫国献上宝贵的生命,无一人做逃兵,英勇就义。
敌军疯狂叫嚣着踏过那堆尸体,放火烧了挂在城墙上的大唐军旗。
“三辰旂旗,昭其明也”,寓意天象光明普照天下,象征大唐皇朝的正统与威严。如今城破,王朝的威严被敌人践踏在脚下。
飘荡的军旗迎风燃烧,像黑夜中绽放的烟火,诡异的靡艳转瞬即逝,化为片片飞灰隐匿无踪,如同消逝于长河的往昔繁华。
一座城池失守,也许不至于使王朝灭亡,但皇权铸就的高台正在坍塌,腐朽的根基又能支撑多久?
俞沧云仰望城墙上烧成灰烬的军旗,当那片火光从眼底熄灭,她倒在李逸怀里无声落泪,悲叹自己的家乡被铁蹄践踏,悼念战场上牺牲的同袍。
她双手紧紧拥住李逸僵直的身躯,嗫嚅着说不出话。假如没有蕃坊那个叛徒,敌军就不会发现攻城的捷径,岭南军也不会分散兵力,疲于应对无休止的进攻。
可惜这世上没有假如,凡人终究不是神,又怎能逆天而行?
“使君,我们都尽力了。”俞沧云身为守军的一员,无比感激这样一位有勇有谋的统帅。但身为他的妻子,她知道再多安慰都苍白无力。
携手守城是他们至死不渝的浪漫,他们将在战火纷飞的废墟上度过洞房花烛夜,共赴远离战争的黄泉路。
成亲没有花轿相迎,也没有高朋欢聚,耳边不闻鼓乐喧天,唯有战马嘶鸣和敌军厮杀。
她却毫不在意,那双明媚的眼睛盈满爱意,坚定而欢喜地凝望着她的郎君,“修尘,我们该上路了。”
李逸眼中悲凉淡化为释然,他从城墙上收回视线,深情地回望着爱妻:“云娘说的是,我们先给父老乡亲敬杯喜酒。”
一身盔甲做喜服,满腔热血敬父老。他们的婚宴还没有结束,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同寝而眠。
李逸一手拄着九曲擎天枪,将俞沧云抱进怀里,目光坚毅走向城门。
从蕃坊攻入城中的回纥军已被歼灭,韦城武筋疲力尽地跪在地上,头晕目眩分不清方向。聂采荷背靠在墙上艰难喘气,身上的伤口似乎没有痛觉。
受伤的岭南兵瘫坐在地上,悲痛看向城墙上升起的敌军旗帜。相互搀扶的女吏望着攻破的城门,死死地抿住唇泪流满面。
他们看到李逸抱着俞沧云走来,平静从容地目视前方,坦然迎接同归于尽的时刻。
“使君……”众人哽咽出声,想劝他别再往前走了,现在撤退还来得及。但谁也说不出口,敌人正在践踏这片土地,苟且偷生百年,与行尸走肉无异。
韦城武捡起脚边那把陌刀,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昂首阔步追随在李逸身后。聂采荷虚弱地笑了笑,咬紧牙关走上前。
倒地不起的回纥兵,伤痕累累的女吏们,全都爬起来加入了队伍。只要不死,他们都将与敌人战斗下去。
俞沧云和李逸看着敌军四处点火,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城中百姓都被提前疏散了。
不然,当城门攻破那一刻,妇人孩子的哭声惨不忍闻,一家老小绝望地逃生。无数家庭流离失所,那将是更为残酷的人间悲剧。
“修尘,你真的了不起!你救了城中的百姓,你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
“吾妻褒奖,为夫深感荣耀。”李逸从不认为自己是英雄,他只是做了自认正确的事情。
在外人看来孤勇作战并不可取,回纥联军入侵大唐,守住一座城池也于事无补。就连扶胥,甚至都不是他的家乡。
但这里有他心爱的女人,有那些勤劳朴实的大唐百姓。既然他来到扶胥,就当做命该如此,逞匹夫之勇他也认了。
他得到了爱人的心,怎能忍心看着她陪自己送死?
李逸停下脚步,回头寻找韦城武的身影。他在众多皇子之中无足轻重,阿耶可能会为他的死伤心几日,却不会影响大局。
韦城武却是京兆韦氏的公子,陪他走到这里就够了,他不能有负韦氏所托。
“韦挽郎……”李逸话刚出口,却被韦城武堵了回去:“使君别劝我了,这是我自己选的路,绝不后悔。”
“可她们……”李逸看了眼他身边的女吏,聂采荷猜到他想说什么:“不劳使君费心,想跑我们早就跑了。我最好的姐妹都嫁给你了,就当我凑个份子钱吧。”
聂采荷回想他们拜天地那一幕,感动得一塌糊涂,其他女吏脸上泪痕还没干呢,韦城武听得云山雾罩:“谁嫁给谁了,今晚有人成亲吗,我怎么没看到啊?”
聂采荷扑哧笑起来,冲淡了这一刻的凝重氛围。
他们的行踪引起敌军注意,派出一队骑兵赶来围剿。李逸眼神变暗,松开俞沧云的手,跨上士兵牵来的骏马,挥出长枪又是一轮激烈的厮杀。
俞沧云等人心中无惧,放开束缚与敌军殊死搏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们就要在城中坚守到底。
在李逸的带领下,顽强的岭南军越战越勇。
虽说都是些伤兵残将,却都是打不死的硬骨头,一次次摔倒在地上,又像百折不挠的野草迎风生长,倔强地挺起自己的脊梁。
尤其是马背上的杀神不似凡人,仿佛不知疲倦屡战屡胜,打得敌军人心惶惶。
城门已破,这场守城之战没有胜算。李逸却向死而生,多坚持一刻钟,敌人少侵略一寸国土。
面对攻入城中的上万名敌军,岭南军的溃败已然注定,李逸也不能贸然送命,多杀几个敌人算是死得其所。
若说人少有优势,那就是灵活多变。
李逸打退一片敌人,随即撤兵躲入巷中,利用熟悉的地形打起游击战。若能等来睦王的援军,或许还能绝处逢生。
俞沧云等人不管自己活多久,力尽所能与敌军抗争。他们在城中钻小巷绕圈子,把敌人耍得团团转。刀枪棍棒,板凳酒壶,随手捞起家伙什儿都能当武器。
俞沧云和聂采荷躲进某间酒铺,听到身边的女吏自言自语:“这些酒水要是变成一场雨,把敌人灌醉就能省些力气了。”
眼下火药和弩箭都用尽了,灌酒听起来荒谬,却让俞沧云想出个主意。
昨日她从山上带回两名蕃坊老者,将他们藏在穆娜的香舍。院里土窖有储存的食物、水囊和穆娜平时积攒的香料。
穆娜上山之前,俞沧云帮忙收拾行李,穆娜给过她一份药方,笑称是自己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当时俞沧云忙于为百姓办理过所,匆匆瞥了眼也没带在身上,与那些香料一起放入柜中。但她记得上面有迷香的方子,若能为岭南军所用,何尝不是反败为胜的绝招!
俞沧云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女吏们都愿意尝试,聂采荷二话不说跑去探路,带她们兜了几圈找到香舍。
敌军暂时没打到这儿来,躲在土窖里的两名老者听到爆炸声响,连头也不敢露,见到俞沧云如见亲人,着急追问战况。
俞沧云没有隐瞒如实告知,她打开柜子找出那张药方,对照迷香的方子,从架子上取来一罐罐香料,蒙上面巾捂住口鼻调配起来。
初制迷香,她也不知能否迷晕敌人,聂采荷和女吏们争相试药。
两名老者从悲伤中缓过劲儿,看着这些年轻的孩子不惧生死,心里深受触动:“我们帮不上忙,迷晕了大不了睡一觉,别犹豫了,就拿我们试药吧。”
“可我没用过迷香,万一剂量出了差错……”俞沧云担心他们年纪大了受不住,老者却不以为然:“活到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姑娘啊,我们虽然是外邦人,却也懂得知恩图报,放心吧,我们不会怪你。”
他们直接躺下来,嘴里念着香料的名称,保持清醒等待迷香发作。
俞沧云狠了狠心反复试几回,观察他们瞬息间被迷晕,心里有了数,将调配好的迷香分装进几个袋子,赶去找李逸和韦城武。
天降香雨犹如神助,聂采荷带女吏们登上高处,往敌军的人群中抛洒迷香。岭南军蒙上面巾,冲出去趁人昏迷大开杀戒。
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硬是将敌军屠城的脚步拖慢了几个时辰。
旭日东升,阳光遍洒在岭南军身上,恍若隔世。
俞沧云坐在自己家中,看到窗棂透过浅金色暖阳,从未像此刻感受过生命的鲜活。
她回眸望着躺在床榻上的李逸,上身缠满细布,睡得正沉。她抹去眼角的泪水,跑去灶房端来刚煮好的汤药放到床前,想扶他起来喝药,又想让他多睡会儿。
那场香雨为岭南军争取到一线生机,在大伙共同的坚持下,俞沧云总算把李逸带回家,为他卸去盔甲,解了衣裳敷药包扎。
李逸也帮她上了药,两人依偎着躺在榻上,倦极睡去。俞沧云醒得早些,为他煎好了药,想到还在守城的同袍,不得已把李逸叫醒。
“云娘。”李逸疲惫地睁开眼,四目相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我还没死……”
俞沧云一手捂住他的唇:“你要长命百岁!我们还没把敌人赶出去,都得好好活着。”
李逸温柔地凝视她容颜,平日俏丽的一张脸布满淤青,在他眼里美到无人能及。
他抬起手握住她手腕,垂眸看她白皙手背上布满伤痕,眼底隐约浮上泪光,苍白的嘴唇轻微颤动:“我何德何能娶你为妻?云娘,待我赶走敌军,三媒六聘一样都不能少,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劫后余生的清晨,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应好。
“还有洞房花烛夜的周公之礼,等我养好了伤,也一并还给你。”
俞沧云还要应好,反应过来尴尬地咳嗽了声:“那个、不用你还……”
李逸好笑地望着她,转而与她十指相扣,掌心相贴:“既是夫妻,怎能不行周公之礼?”
“哎呀,你别说了。”俞沧云羞红了脸,端起药碗喂他服药,眼里浓情蜜意诉尽千言万语。
得来不易的温存转瞬即逝,李逸负伤穿戴上盔甲,俞沧云忍住泪与他走向城门。
香雨总有停歇时,城外的敌军仍在虎视眈眈。
岭南军历经一夜血战,将数以万计的敌人斩杀至城外,拉过横架挡住摇摇欲坠的城门,拔下城墙上的敌军旗帜烧成灰。
回纥联军昨晚遇袭以为中了邪术,回过味来发觉是迷香。他们也蒙上面巾,全副武装做好防备,恨红了眼再次发动攻击。
这一回,当真是无计可施了。
嘭咚,嘭咚,曾被攻破的城门经不住再次撞击。岭南军人数越来越少,即使是李逸,也不可能再次上演神迹。
韦城武跑到城墙上望眼欲穿,西江岸畔未见援军赶来,今日怕是真要撑不下去了。
他劝聂采荷带女吏们乘船逃离,有几个女吏想念家人,捂着唇愧疚啜泣,恼恨自己还是怕死。
“不必自责,你们已经很勇敢了。”聂采荷将女吏送上船,托她们将师妹的骨灰捎给师父和师娘。
如此一来,她也算是了无牵挂。
聂采荷回到城墙下,城门已经被撞破了,敌军嘶吼着杀进来。她看着韦城武手持陌刀奋力杀敌的背影,弯腰从尸堆里捡起两把刀,左右开弓冲上前去。
俞沧云从尸体上收集来多支箭矢,一刻不停地射向敌军,手指被勒得鲜血直流,没皱一下眉头。
她身边的李逸骑在马背上,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如炬挥出手中长枪。
战场上的新婚夫妻,终是没等来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但他们无怨无悔,将自己的热血抛洒在这片土地上。
“屠城,屠城……”回纥、大食和波斯的喊杀声中,骤然夹杂着熟悉的粤语。
“叼你个老母,我哋就算系死,都要先杀咗嗰班鬼佬、阿叉!”曾被李逸送出城的扶胥百姓,高举着手里的斧子和榔头,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黑压压地包围回纥联军。
俞沧云惊喜发现阿海和小胖墩也在其中,两人推着点燃火药的板车冲进敌军,声嘶力竭地高声大喊。
“云娘,掌柜的,我们来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