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回纥联军发动了强势攻城。
高约四丈的冲车正对番禺城门,中间悬挂巨大的攻城槌,一次比一次猛烈地撞击城门。
底部车轮上架起强弩、石炮等重型武器,几番攻势下来,城墙被凿得千疮百孔,城门木屑化为齑粉簌簌落下。
回纥军昨晚等来大食和波斯联军,三方首领稍一合计,决定对城池发动强攻。
马贼头子暗藏私心,隐瞒了副将发现的制胜捷径,以及他接连失利的事实。攻城势在必得,俩奸商偷奸耍滑惯了,也该推出去派回用场了。
大食和波斯联军早先打探过,回纥军与岭南军两次交手皆为败绩,踌躇不前想等蕃坊贵族来接应。
马贼头子攻不下的城池,被他们视为囊中之物。那帮贵族在蕃坊扎根多年,积累了无数财富,可以说大唐的兴盛都有自己的功劳,多抢些好处那也是理所应当。
但当他们临近城池,派往前线的探子震惊发现,蕃坊贵族们都被吊在城墙上变成了干尸。
俩奸商闻讯暴怒,认定岭南军杀鸡儆猴,故意吓退他们,将蕃坊的财富据为己有。
他们更不敢相信,大唐朝廷对回纥联军一再容忍,岭南军却有这般血性,决意与十万大军抗争到底。
输人不输阵,就算蕃坊贵族被处死,该抢的好处也一样不能少。
于是打法调换,俩奸商在气头上硬拼蛮干,马贼头子玩起了声东击西,利用他们与岭南军互相牵制。他将率领部分兵力趁机占领蕃坊,先入城抢到盆满钵满,再从指缝里漏点油水给他们瓜分。
攻城之时,大食和波斯联军充当盾兵,像铜墙铁壁逼近城门,掩护攀爬冲车的回纥兵。
彪壮的马贼离了骏马,近攻交战也是不容忽视的强敌。他们靠力量与速度取胜,一手持盾,一手刺矛,专攻城墙上的守军。
战势迅猛,这都在李逸的意料之中。
他召集岭南军死守城门,弓箭手在城墙上分为三列,前后轮换上阵,射杀撞击城门的敌军。
攀爬冲车的马贼如过江之鲫,一根根长矛直刺弓箭手的咽喉。守城的士兵早有防备,在煮沸的金汁中掺入断肠草和砒霜,使其毒性倍增,从城墙上泼溅出去,烫伤那些攀爬的马贼。
另将金汁装入罐中,制成金汁弹攻击大食和波斯的盾兵,再用箭头蘸毒射杀敌人,一旦受伤,必将伤口溃烂而亡。
金汁由粪便煮成,漫天恶臭熏得回纥联军苦不堪言,皮肤沾到毒液瞬间糜烂,锥心刺骨的疼痛让人生不如死。
冲车的攻势被迫放缓,城门外的尸体堆成小山,联军将领将计就计,下令将火油洒满尸山,点燃焚烧城门。
护城河畔火光冲天,城墙半空金汁如雨。
攻守双方谁都不肯退让半步,源源不绝的臭气和血腥令人窒息,烧焦的尸体散发出乌黑浓烟,那群被打散的盾兵趴在地上狂呕不止。
火烧城门胜利在望,却也在他们心里留下强烈的阴影,毕竟谁都不想沦为火堆中的燃料。
在金汁弹的威慑下,回纥马贼不敢再往上冲。大食和波斯联军推走冲车不断后退,直到远离了护城河,掐着火侯等城门被焚毁,再发动下一轮攻势。
守城的岭南军偏不让敌人如愿,他们前脚刚撤退,立刻将城河上的水关开到最大,倾泄而下的水流漫过河岸,熄灭了尸山火堆。
城门外被烧成一片焦土,巍峨的城墙屹立不倒,激烈的交战后,一切又回到原点。
大食和波斯联军止步不前,攻不下的城池太可怕了,反复几回,他们的性命都得折在这里。
主城门这边没讨到便宜,其他两座城门的战况也不乐观。
那俩奸商的心气儿都被打散了,来时怒吼要为贵族们报仇,最终却是灰溜溜地撤兵,拿拼死守城的岭南军实在没辙。
回纥军打也打了,城门外伤亡众多,俩奸商怪不到他们头上。
马贼头子撺掇他们再次进攻,佯称岭南军虚张声势,其实能打的不过几千人,消磨下去总有守不住的时候。
只要攻破城门,联军就能闯入城中为所欲为。
传说中的巨额财富,像吊在眼前的胡萝卜,谁能抗拒唾手可得的成功?只差一步,他们就将占领大唐的南海之滨,为子孙后代打下千秋伟业!
攻城以多胜少,拿下城池是早晚的事。
大食和波斯两军没有退路,蕃坊贵族已死,家族财产不能留在大唐,抢也要抢回去,方能出了这口恶气。
至于那些贵族因何被处死,投放毒虫危害了多少百姓,回纥联军都默契地只字不提。总之大张旗鼓来侵略,不能被灰头土脸地打回去。
为免援兵赶来前功尽弃,回纥联军不给岭南军喘息的余地,接连发动新一轮攻势。
他们估摸守军已是强弩之末,却没料到李逸手下能打的已不足两千人。
虽说每次迎战都能以一敌十,但彼此兵力的差距依然悬殊,打持久战比拼的是士气,但被敌军抓住重大漏洞,扭转劣势将难如登天。
在蕃坊老人的指引下,俞沧云找到杏子林那条捷径,还发现了瘦竹竿等人的尸体。两名老者认出他就是罪魁祸首,俞沧云查看他们身上的伤势,刀口利落,是官兵所为。
收到情报的回纥军没有立刻攻城,想必是担心城中有埋伏,先派一队人马来打探虚实。有了这条捷径,回纥军胜券在握不可能撤兵,还将加快攻城的步伐。
听闻联军会和,李逸连夜做好守城部署,最难打的巷战还是来了。
李逸不找借口,只怪自己失察,亲自来守住这条绝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但这怎么能怪他呢,俞沧云是本地人都没听说蕃坊暗藏秘道,这应该是贵族们最后的退路,因此秘而不宣。
在俞沧云看来,李逸已经做到无可挑剔,哪怕最后与敌人同归于尽,她也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城门外鏖战正酣,马贼头子却带领另一支骑兵队,趁俩奸商不备,赶到西江岸边那片杏子林。
副将从番禺城门回来禀报,大食和波斯的队伍都被岭南军牵制住了,眼下正是攻入城中的大好时机。
马贼头子闻言大喜,骑在马背上振臂高呼:“岭南军狡诈多端,杀了我军众多勇猛儿郎,今日我们要踏平广州城,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
复仇最容易激发血性,这些马贼却心里清楚,进城抢到手软,帮死去的兄弟们捞回本,才不枉费南征大唐的壮志豪言。
天清气朗,回纥军斗志昂扬,但有前车之鉴,马贼头子不敢再轻敌。
他将眼前的乱葬岗视为战场,步兵配合盾兵排成雁形阵,前后如坚不可摧的墙林,稳中有序地层层推进,随时应对周围潜在的危险,要将一切障碍踏平粉碎。
乱葬岗死寂无声,打先锋的士兵无惧鬼魂,却也紧张得额头冒汗。攻城真能如此顺利?岭南军狡诈如狐,就没发现这处破绽?若是再窜出来“火光兽”,他们还得想好该往哪逃。
回纥军四处张望之时,俞沧云和聂采荷等人已经拉来绞车摆好了车弩。
这回当然不会再放出“神兽”,敌人有了防备,怎能像之前傻傻地凑上来等着挨炸?那样只会拖慢反攻的节奏,陷入车轮战的被动形势。
以少敌多,就是要打得敌人头破血流,闻风丧胆,再无还手之力。不把他们打服了,打怕了,我军的牺牲也将失去意义。
回纥军探头探脑地步步深入,打先锋的数千名士兵遍布乱葬岗,马贼头子和副将紧随其后,迟迟不见岭南军反攻。
悄无声息地攻入城中,马贼头子心潮起伏,嘴角压都压不下去。等到岭南军有所察觉,身处腹背受敌的困境,除了等死,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副将双眼紧盯着蚝墙大屋的方向,那是蕃坊贵族住过的地方,昨日混进来都没敢看仔细,占领城池以后,他要在里面住上几天,享受一下贵族老爷的逍遥日子。
他们身后的马贼也是心花怒放,就像走进了遍地黄金的天庭。
蕃坊的香料、犀角和象牙价值连城,广州坊市的丝绸、茶叶、珠宝千金难买,随手一捞都不虚此行。
回纥军穿过乱葬岗走进蕃坊,悬到嗓子眼儿的心慢慢放下来,兴奋地打量大街小巷,看到被烧焦的铺子直呼可惜。
早知道攻城这么容易,何必投放毒虫加害当地百姓?他们杀几个人都是顺手的事儿,铺子还没抢空就烧毁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马贼头子和副将也觉得可惜,不过投毒也算省了麻烦,城里的财宝应该足够他们抢掠。
可是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劲,虽说城中百姓死了不少,也不至于变成空城吧。仅蕃坊就有十万众夷商,那些人都去哪儿了,怎么家家户户空无一人?
马贼头子心慌冒汗,生怕再次中计,叫来骑兵队正走在前头,他退守在林外。
副将看到身边换人了,也发觉到周围的异样,懊悔不该那么早宰了瘦竹竿,该留他一条贱命,问清楚城中这些变化。
转念又想,大食和波斯联军正在攻城,岭南军自顾不暇,蕃坊夷商可能出于害怕都逃走了。但那些货物他们带不走,终归还是有油水的。
副将稳住神,吩咐下去:“挨家挨户的给我搜,见人就杀,值钱的东西都搜出来,一个子儿不许留……”
耳边嗖地一声,副将眼珠子还没从蚝墙大屋飘回来,一支利箭破空而至,正中眉心。他厉声惨叫,从马背跌落下来,被血染红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湛蓝天空。
突发变故,马贼们还没反应过来,乱葬岗周围埋下的火药相继引爆,轰隆隆的爆炸声震碎耳膜,明晃晃的巨弩从天而降,将一群人砸成肉泥。
埋伏已久的岭南兵从街巷里冲出来,密密麻麻的人影如同鬼魅,敌人还犯迷糊就被斩于刀下。
骑兵队正瞪着副将的尸体,扶稳头顶的铁盔,语无伦次地命令手下反击:“给我冲啊,不想死的杀出一条血路,论功行赏都有份儿!有什么好怕的,大食和波斯人都在攻城,咱们草原勇士还比不上那些奸商吗!”
队正带领手下冲出乱葬岗,却被街头骑在马上的李逸堵个正着。只见他身着明光甲,面容冷峻,威势逼人,凌厉眼神如黑暗深渊,蕴含着滔天杀气。
跑在前头的小兵,看他一眼就肝胆俱裂,膝盖发软地跪了下去,手中兵器都拿不稳,咣啷掉在地上。
队正刚燃起的斗志,也被对方的气势压入谷底,呆愣半晌才意识到,那人就是岭南军的主心骨,以一敌百的不败杀神。
他手心直冒汗,差点儿也要丢了武器,猛地甩头,恼怒大喊:“岭南军都快死绝了,他一个人能撑多久!杀啊,谁斩下他的首级,我给谁请功封赏……”
李逸勾唇冷笑,对这群马贼不屑一顾:“群寇无首,安敢妄下狂言!”
他手中九曲擎天枪像一条银蛇穿梭而来,将挡在马前的回纥兵劈成碎片。转眼间凌空挥出一枪,直取那队正的首级,挑在枪头上藐视敌军,“谁敢上前!身首异处!”
犹如一声号令,箭如飞蝗铺天盖地,街巷近处的火药也被引爆。
李逸将枪头的首级挑飞出去,扔向敌军阵营,霎时间人仰马翻,也不知该听谁指挥,都像无头苍蝇仓惶逃窜。
躲过箭雨和火药轰炸的回纥兵,被岭南军逮住一个杀一个,被迫原路返回逃出乱葬岗。
此时在杏子林外,马贼头子都要急疯了。
他亲眼目睹杀神有多恐怖,怎敢上阵与那阎罗为敌,当场提拔几名队正和副将,宣称谁杀了岭南军统帅,他就奖谁万两黄金!反之,谁要是临阵脱逃,立斩无赦!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回纥兵琢磨这话也对,那杀神再厉害,也挡不住他们上千人、上万人!
李逸和韦城武不断扩大包围圈,疯魔的回纥军杀之不尽,从头到脚都溅满了血浆。
无休无止的厮杀持续到傍晚,李逸身上的旧伤全都迸裂,又添的新伤也在不停流血。虽说难逢敌手,反复的对战也将耗尽体力,杀到最后全凭意念支撑着他作战。
绝不允许敌人屠城,杀光他们,杀、杀……
俞沧云和聂采荷等人的弩箭都放完了,也抄起刀赶去支援。女吏们都换上了盔甲,脸上黑黢黢的,看不出本来的样貌。
单打独斗不是对手,她们两三人组成一队,躲在暗处刺杀落单的回纥兵。俞沧云羡慕地看着聂采荷砍人如切菜,忽觉眼前昏花,肩膀在混战中被划了一刀。
聂采荷眼疾手快抱住她,将她送去李逸身边:“使君,快送云娘上山,她受伤了。”
聂采荷挡在马前,帮李逸击退围攻的敌军。俞沧云趴在地上,仰头看向马背上的李逸,他全身都被血浸透了,天色渐晚,那张俊逸的脸庞慢慢看不清了。
李逸眼前一片血红,耳边鼓荡着激烈的心跳,低沉的喘息。他认出聂采荷的背影,后知后觉想起她说的话,身形微晃,从马背上跌下来。
“云娘,云娘……”他抹去脸上的血迹,看到倒在地上的瘦弱身影,爬起来踉跄地跑上前,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你上山吗?”
俞沧云朝他笑着摇了摇头:“我说过,我要和使君并肩作战。”
“伤到哪儿了?”李逸心急如焚地查看伤势,见她雪白肌肤破开深长血痕,心疼得红了眼,“傻姑娘,疼吗?”
俞沧云故作轻松地扬起手,冰凉指尖触到他侧颜:“使君身受重伤都没喊疼,我这点儿小伤算什么呢,不疼,嘶……”
李逸痛苦地闭上眼,眼角那滴泪还是落了下来。
他们拼上性命,也守不住这座城吗?他以身殉国无怨无悔,就当私心作祟,他只想让心爱的姑娘活下来!
“云娘,你不会有事,我这就送你上山。”李逸抱起俞沧云,想把她送去扶胥埠头,拜托疍家渔民划船前往箕尾山。
“不要,我不要做逃兵……”李逸还想坚持,俞沧云柔声唤他,“修尘,我今生不能嫁给你,黄泉路上也不能与你同行吗?”
李逸怔怔地望着她,眼含热泪轻吻她的额头:“谁说你今生不能嫁给我?云娘,你若不介意,我们即刻拜堂!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李逸愿娶俞沧云为妻,生生世世,永不辜负!”
俞沧云眨了下眼睛,嫣然一笑:“那你以后就是俞家的女婿了,生同衾,死同穴,我们死后也要葬在一处。”
“好,修尘与云娘生死不离!”李逸扶着俞沧云跪下来,面向番禺城门的方向,郑重地三叩首,在天地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伴随礼成是一声轰隆巨响,城门坍塌,城,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