蚬妹是被士兵抬进营帐的,她浑身是血躺在步舆上,手背和脸上有多处血痕,最触目惊心的是颈部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像决堤的洪水,浸透了身上的靛蓝衣衫。
俞沧云眼前发黑,从桌上抓起给李逸换药用的细布,跪在蚬妹身边捂住她的伤口:“叫军医,快把军医请来!”
她想不到蚬妹怎会伤成这样,只见她出气多进气少,面色惨白到近乎透明,平日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蓄满血色,悲伤地看着她落泪,嘴唇虚弱地颤动,像有要紧事急于诉说。
俞沧云侧耳靠近她唇边,听她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我被外邦人挟持,阿哥为了救我,划船送他们上了岸,好像往蕃坊去了,去、去投靠回纥军……你快抓住他们,不能带敌人来攻城。”
这段话说得相当吃力,有些字含糊不清,俞沧云屏住呼吸听出大概。
蕃坊那些鳏寡孤儿无处可去,穆娜收留他们带上了箕尾山。俞沧云暂时想不起那些人的脸,但能想到他们投敌求荣,谋害蚬妹夫妻的残忍经过。
蚬妹说他们逃去蕃坊,莫非那里有出城的捷径,便于他们将敌军迎入城中?城池的三道城门均有重兵把守,那些外邦人根本混不进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俞沧云理清思路,没有急于追捕那些罪徒,趴在蚬妹耳边问道:“你夫君在哪里?我求使君派人去救他。”
守城对岭南军来说是头等大事,也是大唐子民共同担负的使命,但对蚬妹而言,最重要的当然是家人。
疍家渔民本可以躲避战祸,却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谁也没资格要求他们奉献一切,更不该舍弃自己的家人。这座城池还没到最危急的时刻,应该有时间去救人。
军医拎着药箱赶来,眼看蚬妹还有救,先给她含服药丸护住心脉,随后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俞沧云紧握蚬妹的手,还在等她回答。蚬妹犹豫了片刻,看出俞沧云愿意帮她的决心,含泪说出一个方位。
也许赶去已经来不及了,阿哥为了救她,用自己的身体做盾牌,保护她逃出恶鬼的魔掌。她和阿哥从小一起长大,阿哥要是没捱过去,她也活不成了。
俞沧云抹去脸上的泪,嘱咐军医尽力救下蚬妹。她成亲没多久,丽麂河上迎亲的画面犹在眼前,阿哥阿妹的情歌对唱,仿佛还在耳边盘旋。
疍家渔民拼命援助岭南军,不能寒了他们的心。李逸与她想到了一处,不待她开口请求,便派人去岸边寻找蚬妹的丈夫。
俞沧云和李逸对蕃坊的了解仅限于舆图的地形,也只有常年混迹蕃坊的人,才能找到那条出城的捷径。
“使君,我去趟箕尾山,找穆娜打听一下蕃坊的秘密路线。”危机迫在眉睫,俞沧云必须问清楚才能安心。
“韦挽郎,你陪云娘同去。”李逸分身乏术,却也不放心她一个人。
军医察觉蚬妹有话要说,趴在她身边逐字转述:“穆娜为了救我,被他们杀害了……”
蚬妹乘船离去时,看着穆娜在身边咽气,她多希望上天出现奇迹,却骗不了自己的眼睛。
现在冷静下来,她不禁为老蛟户等人担心,那些罪徒将她挟持上船,族长怎会毫无察觉呢,难道族长也遭了毒手?
蚬妹急得哭出来,她好想回去,亲眼看到他们无恙。疍家人淳朴忠厚,容易相信别人,即使是身怀绝技的族长,也有可能掉以轻心。
“蚬妹,我替你回山上看一眼,你安心养伤,相信我好吗?”俞沧云鼻音浓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抽空帮穆娜的孩子修好坟墓,刚把这个消息捎回去,却突然传来了穆娜的死讯。
人生无常,她把握不住将来,唯有守住当下。
韦城武陪俞沧云回箕尾山,聂采荷带军医赶去救蚬妹的夫君。但愿厄运到此为止,海神眷顾善良之人。
俞沧云见到穆娜的尸体躺在岸边,忍了一路的泪水夺眶而出,颤抖的手指轻抚她冰冷的脸庞,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
穆娜双眼被捅成了窟窿,额头被砸得血肉模糊,她生前遭受了莫大的痛苦,面容却不见扭曲,弥留之际没有怨恨,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俞沧云知道她最后的心愿:“穆娜,我会将你和两个孩子葬在一起,以后你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明明心里很难过,却又替她感到解脱。
穆娜最牵挂两个孩子,出于报答之心,活下来想做个有用的人。她从来都不惧怕死亡,在那个永恒的彼岸,还有一双儿女等着她团聚。
俞沧云默默缓解悲伤,发现穆娜身上的衣裳被整理过,尸体也被抬到干燥的沙地上,和蚬妹说的情形不太一致。
她抬起头环视四周,发现山林里相互搀扶的鳏寡老人。他们都没有刻意隐藏,怯懦又卑微地挪动脚步,眼里涌上满满的愧疚。
在俞沧云的注视下,他们走向穆娜的尸体,都像罪人跪了下来。穆娜帮他们争取到一条活路,他们之中却出现了叛徒,恩将仇报,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
同为外邦人,他们洗不清身上的嫌疑,若被抓去治罪,也不想反抗了。
俞沧云和韦城武相视一眼,想要追问那些罪徒的身份,这时山上又走来一群人,看穿着打扮是疍家渔民。
他们搀扶着脖颈和肩膀重重包扎的伤者,俞沧云迎上前一看,正是那老蛟户。
念及命悬一线的蚬妹,和她生死不明的夫君,俞沧云内疚得红了眼眶:“蚬妹还活着,我把她留在城里养伤,使君派人去岸边找她夫君,我们会尽力把人救回来的。”
老蛟户满眼悲怆地望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意思是现在说不了话。
俞沧云劝他养好身体,不必担忧其他的事情。老蛟户无奈应下,他已是有心无力,若非潜水功夫了得,只怕也难逃一死。
还好蚬妹活下来了,祈盼他们夫妻都能安康归来。
老蛟户看了眼俞沧云身后的外邦人,疍家渔民愤恨地怒视他们,吓得对方低下头不敢吭声。
人群中的扶胥百姓纷纷指责,骂他们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这些日子在山上融洽相处,陆上人和水上人不分彼此,渐渐融为了一家人。
老蛟户重情重义,陆上百姓也不是铁石心肠,都抛下了以往的偏见。但这些无处可去的外邦人,到了山上也不安分,偷点吃的也就罢了,没想到他们竟敢杀人。
要不是老蛟户拦着,他们早就被大伙儿丢进海里喂鱼了。因此外邦人躲进山林,替穆娜收了尸,胆战心惊地不敢回去。
俞沧云要把鳏寡老人都送到岸上,眼下来看并不现实,滥杀无辜更是于心不忍。外邦人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也不敢提出任何要求,只能想办法帮忙抓住罪徒。
原先围殴穆娜的几个帮凶,中了迷香昏迷后,被疍家渔民绑了起来,倒吊进海里被水呛醒,哭求饶命却装傻充愣,声称不知瘦竹竿有何阴谋,只是受他胁迫阻止穆娜,不小心失手伤人。
这些鬼话没人信,但也问不出具体的真相。
俞沧云直接挑明,这帮小子得知回纥联军攻城,打算迎敌入城捞些好处。众人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抓住那几个帮凶打得鼻青脸肿。
俞沧云回想穆娜身上惨烈的伤势,看也没看他们。有些孩子不知感恩,可能是亲情缘薄,但敢伤人甚至是害人,坏到骨子里无药可救了。
那些帮凶承受不住众人的怒火,这才知道害怕,流着鼻血结结巴巴地招供:“杏子林,他们去杏子林了。”
“杏子林是什么地方?”面对俞沧云的追问,死性不改的帮凶又开始耍心眼:“你先把我们带回蕃坊,到地方我再告诉你怎么回事。”
俞沧云将信将疑地打量他们,韦城武也觉得这种人不可信。但现在没时间耗下去,把这几个小子带回去,谅他们也不敢乱来。
韦城武上前要把他们带走,众人憋着气收住拳头,看那群小子吐舌头扮鬼脸,都不像诚心悔过的。
“慢着。”俞沧云想到蚬妹夫妻的遭遇,冷冷地抛下一句话,“用不着他们带路,就让父老乡亲们好好教他们规矩吧。”
俞沧云头也不回地走向岸边,韦城武甩开扯住自己的那几双手,众人随即用拳头教他们在大唐的地盘上,就要守唐人的规矩。
俞沧云走向跪在穆娜尸体旁边的鳏寡老人,询问他们蕃坊是否有处杏子林。老人们想了想,未敢有保留全盘托出。
“蕃坊东南角,靠近西江有一片杏子林。那里原先是贵族老爷的墓地,后来成了乱葬岗。家里没亲戚收尸的,穷到买不起棺材的,蕃长就派人把尸体都丢到那儿去。”
“平时没人敢靠近杏子林,但我听人说啊,那里有条小道,不用过所就能出城。外头来的流民不认识这条道,也不担心他们摸进城中。”
“来历不明的囚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都没有户籍,出城或进城怕被人查,走杏子林那条道最便利。”
俞沧云恍然大悟,蕃坊里的孤儿成日与地痞为伍,他们早就知道这条捷径,也将从那里迎敌入城:“你们认得那条路吗?谁愿意帮我带个路?”
那些老人晦暗的双眼亮了起来,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俞沧云还愿意相信他们。
众人连连点头,都愿意为俞沧云带路。就算在外面死于战火,留在山上也可能被打死,倒不如做件好事当作赎罪。
俞沧云带走两名身体相对硬朗的老者,替他们向老蛟户求个情,暂且容下蕃坊的人,至于那几个帮凶任凭处置。
她和韦城武乘船回去,听到岸边几声噗通的响动,回头看到渔民将帮凶的尸体扔进了海里。
留在山上的蕃坊老人答应先安葬穆娜的尸体,等到城中恢复安稳,再迁去和她的儿女同葬。俞沧云不能让穆娜白白牺牲,这座城池,一定要守下来。
回纥军再遭重创,马贼头子恨不能飞进城中,亲手杀了岭南军的统帅。
他知道军中已有异心,嘴硬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都怪岭南军太狡猾,出兵不讲武德,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
大食和波斯联军夜间就将赶来会合,但他不敢在晚上派兵攻城了。最迟明日一早,他就得决定继续强攻还是撤军后退。
兵力折损过半都没攻下城池,再打下去,恐怕军中无人肯听号令。
就在这进退两难的节骨眼儿,手下来报,说有人投降透露攻城的捷径,可以绕过岭南军死守的城门,改从蕃坊入城。
若真如此,杀他个出其不意以解心头大恨,屠城掠夺犒劳将士们,岂不美哉。
但马贼头子被骗怕了,担心其中有诈,派副将先去打探那条捷径是否可靠。
副将走到账外,只见告密者是个半大小子,大失所望。还以为是投诚的岭南兵,这小子一看就是蕃坊的人,可那些贵族都被岭南军杀光了,像这种偷跑出来的小奴隶,他能知道个屁。
瘦竹竿见那位官爷要走,连忙发誓他能帮回纥联军攻占广州城。见这小子信誓旦旦,副将想到最近接连失利,死马当活马医,权且信他一回。
副将带领几十名骑兵,吩咐瘦竹竿在前头跑着带路,沿途当真没碰上岭南军。那条小道就在西江岸边的杏子林,初来乍到的异乡客,绞尽脑汁都想不到这里还有捷径。
副将激动得心如擂鼓,嘴上却在吓唬瘦竹竿,说要是发现伏兵,第一个就宰了他。
瘦竹竿保证安全,带回纥兵穿过乱葬岗,东绕西拐步入蕃坊的地界。他指着那一排蚝墙大屋,骄傲地炫耀道,那就是贵族老爷们住过的地方。
久攻不下的广州城,居然就这么闯进来了?副将惊喜若狂,答应带瘦竹竿等人回军营当小兵,不料那小子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做将军。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他苦熬多少年才混上军职,杂碎们真敢想!
副将狞笑着咬牙说好,等那仨小子得意庆祝,朝左右使个眼色,手下士兵立马上前将他们捅个对穿,随意将尸体扔在了乱葬岗。
郁气散去,副将欣赏着那一排蚝墙大屋,心想里面肯定有不少值钱的宝贝。唯恐惊动岭南军,他竭力压下抢劫的冲动,安排手下守在杏子林,他先回去向首领复命。
最迟明日,他还会回来的,他要带领回纥联军屠戮全城,杀个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