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灯光从天花板流泻下来,好似海面上的霞晖笼在男人侧颜。
那张俊脸轮廓分明,唇边蓄着精心修剪的胡须,像记忆中风流倜傥的阿曼使节。但他深邃的眼眸压抑着愠怒,还有看不明的某些情愫,都给她极其熟悉的感觉。
李逸!怎会是他?周围无数双眼睛紧盯他们,俞沧云匆促地移开视线,故作姑娘家的羞态,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公子莫着急呀,今晚要奴家作陪吗?您松开手,奴家随您去就是了。”她刚跳过舞,心跳尚未平复,鼻尖飘出声声细喘,光洁的手臂渗出细密汗珠,在他掌中滑得像一尾锦鲤。
夜风飘送的花香混糅着脂粉香气,融合她身上的淡雅芬芳,好闻的气息沁人肺腑。
“小娘子貌比花娇甚合我意,今晚伺候好了,爷重重有赏。”李逸模仿阿曼使节的腔调,眉眼神态轻松,像个风流不羁的浪荡子,长袍下的身体却在微微紧绷。
相处多日,他从未见过俞沧云这般模样。
她发髻高盘,肩上的海棠红舞裙轻纱薄透,上身短小的罗衫堪堪及腰,边缘点缀的银铃随着她的呼吸轻颤,那一截雪色细腰柔软易折,裙摆下的玲珑曲线若隐若现。
想起她在人前婀娜多姿的媚态,李逸掌心的热度越发灼烫。她答应过他远离舞乐坊,一时没看住却在其中妖娆起舞,招惹来那些贪婪的目光。
此刻俞沧云被李逸拽进怀里,半边身子都软了下来,彼此呼吸缠绕,俏脸浮上浓艳的红晕。
拜托,快放手啊,这还是她认识的使君吗?简直像个不知羞的登徒子,周围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都不及他一人过火。
不过,还好是他来了。反正都是作戏,相比那些油腻的络腮胡大汉,与他亲近些也无妨。
俞沧云身子一歪,像是没站稳靠在李逸肩上,仰起头望着他,娇媚地笑道:“闻香识人,这位公子就是阿曼使节吧?姐妹们都说您最会照顾人了,今晚您可要好好怜惜奴家呀。”
李逸搂着她绵软的腰身,掌心像触了电,震得整条臂膀都发麻。她居然没认出自己,只当他是流连花丛的阿曼使节?
他手掌略微用力,将俞沧云揽进臂弯,忍住心中那丝不快,感觉像抱住一束花苞,纤弱无骨,如柔暖春水融入他怀中。
李逸低下头,在她耳边调笑:“小娘子温柔解意,爷自当怜香惜玉,春宵苦短,美酒佳人须得尽情享用。”
他轻浮做派打消了看客的疑虑,虽是装出来的,却也撩拨得怀中人羞恼几分,压低声音轻嗔。
“往哪儿看呢?别过脸去,不要看了!”俞沧云敞露的领口尽在他眼底,颈间春色都被他一寸寸掠去。
这是认出他了?没把他错当成阿曼使节!李逸莞尔,手掌抚住她后颈,宽大的袖子遮住那片风光,一丝一毫都不许他人觊觎。
两人相拥着往回走,那道阴冷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二位请留步,我见这位娘子有些眼熟,好像是我曾经的相好,今晚还是留下来陪我吧。”
众人回过味来,蕃长为了一个低贱的舞姬,这是要横刀夺爱?众人好奇地看向俞沧云,到底是多么惊艳的绝色,阿曼使节对她一见倾心,蕃长也对她旧情难忘?
聂采荷看到俞沧云红透了脸,手还紧紧抓住男人的衣袍,身子很自然地向他靠近。对方明显是她信赖的人,绝不是仅有一面之缘的阿曼使节。
她了解俞沧云,看上去八面玲珑,其实骨子里很保守,扮舞姬穿薄纱跳舞已是极限,若被男人当众轻薄,怎么可能毫不反抗?
再看身边的锡兰王子紧张抹汗,不时地偷看蕃长,唯恐被他发现什么秘密。聂采荷稍加琢磨就明白了,冒充阿曼使节的男人,正是李逸。
俞沧云眼下没有危险,她也能放心大胆做自己的事了。
“王子殿下,奴家无福得您青眼,能否放了奴家去陪蕃长呢?”从聂采荷在他身边坐下,锡兰王子就没正眼看过她,出席这种场合想必是敷衍了事,并不是来找乐子的。
锡兰王子巴不得这女人赶紧走,最好能帮李逸打掩护,以免被蕃长发现破绽。之前在舞乐坊门外,李逸同他商量扮作随从,但李逸相貌出众,身材挺拔,装成随从反而扎眼。
他身形和阿曼使节相似,锦衣华服装扮起来更容易使人信服。阿曼使节住唐之前,曾经多次前往锡兰访问,彼此也算有些交情。
因此阿曼使节答应帮这个忙,锡兰王子也要尽力护住他和李逸,顺水推舟送上一个舞姬,自己也能脱身。
“蕃长,请您看一眼娇艳的美人吧,她坐在我身边,眼睛始终都望向您啊。看来,我今晚无缘得到她的芳心啦。”锡兰王子将聂采荷推出去,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扮成随从的韦城武却气得脸色铁青,憋得胸口发疼。
聂采荷捧起酒壶给哈桑斟酒:“王子殿下成人之美,怜惜奴家倾慕蕃长已久,不知奴家是否有荣幸服侍蕃长?”
哈桑从俞沧云身后收回视线,看了眼跪坐在面前的聂采荷,捏起她的下巴来回打量,见她确有姿色,没吭声算是答应了。
站在纱幔后面的班主怕她争宠,凑上来娇笑献媚:“蕃长,不如我们一同服侍您吧。”
哈桑冷漠地瞪她一眼,那半老胡姬讷讷收声,不甘心地退了回去。
俞沧云在李逸怀里急得冒汗,小声道:“那贼头子好像认出我了,怎么办呀,好不容易混进贼窝,我不能连累采荷。”
“现在知道怕了?”若不是他及时赶来,遇到这种局面又该如何收场?
李逸当然能摆明身份带走她,却不忍看她失望,而且他承了阿曼使节的人情,立刻跟蕃长翻脸,相当于卖了人家。
他借着俞沧云的背影遮住半边脸,隔开几步远的距离,模仿阿曼使节的口音不必担心被人怀疑,只是争执下去难免要露馅。
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倏地,李逸提起俞沧云的腰,低下头吻住她的唇。虽是轻微的触碰,那簇无形的火苗腾然高涨,冲击得大脑空白,激荡的心跳声震穿鼓膜,脸颊一直红到了耳根。
俞沧云后背僵直,心跳乱得也没比他好多少。她做过童养媳,也守过寡,却没有过亲密的行径,更没跟哪个男人唇齿相依。
在众人的围观下,碍于舞姬的身份,又是自己投怀送抱,她蜷在李逸怀里动弹不得,紧抿着嘴唇严防他闯进来,很快就憋不过气了。
李逸浅尝芳泽,恪守分寸地拉开距离,额头抵着她的发顶,延续这份亲密的氛围。
待缓过那阵冲动,他抬眼看向面色不善的蕃长,声音沙哑地笑道:“抱歉,美人在怀,我实在是情不自禁,还请阁下割爱成全。”
阿曼使节贪恋温柔乡花名在外,众人都习以为然,只是他敢与蕃长抢女人,倒是前所未有的反常,这份胆量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锡兰王子的帮衬下,众人主动替阿曼使节解围,蕃长也不好当众发作,见他怀中美人面容艳丽,又不似那个古板的缉私女吏,也许真是自己多心了。
何况阿曼使节向来没有野心,那种弹丸小国掀不起什么风浪,借他个豹子胆也不敢得罪大食国。
哈桑这边是消气了,聂采荷心里却愧疚难安,她姐妹牺牲也太大了,就这么被李逸夺去清白,两肋插刀也不过如此。
难道李逸早已心仪俞沧云,帮她立女户,送她大宅院,都是为了将她占为己有?
聂采荷被这个秘密震惊了,强作笑颜应付蕃长的禄山爪,无暇深思李逸的意图,也没发觉韦城武即将压不住的怒火。
为了报仇,她不顾生死,更不在乎名声。早在紫洞艇的花船上,她已经擅长周旋于客人之间,自己陷入泥潭都不怕,莫再拖累别人就好。
席间恢复了融洽的气氛,安息使节献上贡品龙膏酒,黒如纯漆,饮之令人神爽,强筋壮骨。
蕃坊的奢侈作风承袭长安,昆仑奴、新罗婢、菩萨蛮,彰显贵族身份的宅中三宝,在舞乐坊也处处可见。
女蛮舞姬以美艳著称,但有俞沧云和聂采荷珠玉在前,她们今晚略显失色。来自新罗的婢女为宾客斟满美酒,低眉顺目地候在角落里,等到客人空杯再次续上。
俞沧云陪李逸饮了几杯,酒一下肚,顿觉浑身气血充盈,上山打狼都不在话下。
周围的使节轮番来敬酒,俞沧云还要再饮,却被李逸夺下酒杯:“够了,小酌即可,勿要贪杯。”
他尝到微苦的酒味,想起皇宫里也有这种酒,助兴宴飨之乐,男女同饮最易生乱。
为免惹人起疑,李逸只好将挡下的酒独自饮尽。他暗中调息运气,散去酒里的药性,仍是不受控地发热,头脑也有些昏沉。
酒过三巡,蕃长趁众人醉意阑珊,长吁短叹为自己喊冤,说他如此器重瓦伊勒管事,却被自己的家奴陷害,从此失信于朝廷。
这话题太敏感,虽说各国使节两边都不想得罪,却也不敢公然偏袒蕃长,谨防隔墙有耳连累自己。
众人虚情假意地安慰一番,都将矛头指向瓦伊勒,骂他连条狗都不如,竟敢反咬自己的主人。
“嘁,都是些陈词滥调,亏我以为他们真敢说使君的坏话呢。”俞沧云小声谴责蕃长等人,不时地扭头向李逸告状。
她今夜脸颊敷粉,轻扫胭脂作桃花妆,美得像酒中的灵魅,一颦一笑勾魂摄魄,气恼起来都别有风情。
李逸却不敢多看,抑制住心中躁乱,警惕地留意周围变化。有人醉酒呕吐,肤色黝黑的昆仑奴连忙将人抬走,麻利地清扫干净污物。
俞沧云看到他们想起了独臂三面怪,低声道:“那个怪物会不会也是哈桑的家奴?”
李逸对此存疑:“若是家奴,为何要斩断他一条手臂?他的拳脚功夫非同常人,四肢健全岂不是更有用处?”
俞沧云想了想:“也许他触犯家规,受罚被斩断手臂,或者主人原本要将他处死,他自断手臂逃了出来?不过,他和穆娜又有何关联呢?”
“他受罚也可能是因为穆娜?”若能证实他们的关系,独臂三面怪的身份也将揭晓。
酒劲上头,俞沧云脑子晕乎乎的:“可惜穆娜不肯招供,知晓她来历的老妪也遇害了。”
一个擅长制香的女子,和那怪物能有什么过往?怪物甘愿做贩私团伙的杀手,莫非是以此换取她的活路?
谜团像雪球越滚越大,俞沧云昏昏欲睡时,耳边响起众人兴奋的吵嚷:“今晚有什么新奇的怪物?快牵出来遛遛啊!”
“怪物?这就是特殊表演吗?”俞沧云听到拖动铁链的刺耳声响,一下子清醒过来,屏气敛息看向阴暗的走廊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