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归家路
任纹2025-02-02 09:093,556

  云鬟雾鬓玉钗斜,美人在怀莲步摇。

  俞沧云正在气头上,哪能想到她和李逸在旁人眼里竟是打情骂俏。短短几步路引来行人驻足观望,有些眼尖的指着她背影称奇。

  “啧啧,这不是池记茶肆的掌柜云娘嘛,跟她相好的郎君又是谁呀?难怪她成天抛头露面,就是为了勾搭野男人啊!”

  “什么野男人,那位郎君可是监察御史,岂是她一个寡妇能勾搭上的?就算她自荐枕席给贵人暖榻,过不了几天就要坐冷板凳了!”

  耳边有群苍蝇嗡嗡乱飞,俞沧云听不清那些流言,但也能猜个大概,羞愤得脸颊通红。她感觉李逸手一松,迫不及待地从他怀里跳下来,还没站稳却见“亡夫”从天而降,就像从黄泉路杀回来捉奸的。

  俞沧云浑身打个哆嗦,缓过神觉得不对劲,那人又不是池晏苏,她有什么好怕的!

  曹长史款款走来,俞沧云也不搭理,飞快撤出几步远离李逸:“李御史有客到,我先进去了。”

  她不等李逸回应,步履匆匆走进市舶使馆,从曹长史身边经过的时候,空气中飘荡开一股淡雅墨香。

  深藏在回忆里的气味,像沉重的脚镣将她铐在原地,蛮横地拖住她前行的步伐。那种窒息的感觉猝而又至,心里像揣着煮到沸腾的茶炉,将她的胸腔一点点撑裂开来。

  俞沧云告诫自己不要动摇,但那双瞬间涨红的眼睛,却不听使唤地看向对方。

  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若论长相,他和池晏苏像是双生兄弟,为何一靠近他,就连身上的墨香都如此相似?

  池晏苏生前惯用西州松烟墨,油墨深重而不媚,松香微苦淡雅,即使价高不易得,他省吃俭用也要购来收藏。

  “沧海月明,云起远山,连娣,往后你就叫沧云吧,为夫愿你心有所向,皆如所愿。”他用松烟墨写下她的新名字,从那一刻起,他笔下流溢的墨香也融入了她的记忆。

  “俞掌柜,又见面了。”曹长史眼神依然清冷,声音也更低沉,打破了久远的温馨时刻。

  俞沧云缓过神,欠身回礼后低头走远。李逸看她的背影像落荒而逃,心里某个角落像被堵住了,稍觉气息不畅,犀利眼神像刀子扫向曹长史:“你们见过?”

  曹长史恭顺答道:“卑职昨日经行首夫人引荐,在茶商行会见过俞掌柜一面。”

  李逸回想昨日在马车上,俞沧云说她去过行会,见到沈氏和郭掌柜等人,却对这位曹长使只字未提。

  是不值得提起,还是有意隐瞒?

  他大步走上台阶,刘佥事从旁介绍:“使君可还记得,这位是都督府的曹长史,今日有要事前来禀报,方才已等候多时了。”

  曹长史跟随李逸步入院中:“使君日前下令埠头禁止通关,原本赵刺史邀约蕃长共同商议此事,不料家中突生变故忙于发丧,未能及时相助深感惶恐,特命卑职遍访商户自查自纠。”

  “卑职幸不辱命,现已查获多名贩私嫌犯,其中茶商行会尤为猖獗,茶商行首唐明义伙同郭贽、黄阿发等人,不仅将茶叶私贩出海,甚至与南诏马帮茶马互市。”

  李逸身形微滞,心知郭贽就是那个替死鬼,黄阿发便是落网的蛟户,但“唐明义”的势力遍布水陆两道,其中含义更为值得深思。

  他侧目看去:“商户贩私已是死罪,茶马互市涉及边境军情,莫说茶商行首力所不及,即便是南诏刺史亦不敢染指!”

  刘佥事眼见李逸动怒,小跑几步上前来,指着曹长史:“你所言可有真凭实据?海上贩私还没查出个名堂,怎又攀扯到南诏陆道去了?况且一个不入流的商户也敢干涉朝政,岂不笑话!”

  “刘佥事教训的是,卑职初查此案也觉得荒唐至极。昨日应约前往茶商行会,无意中发现郭贽行为鬼祟,遣人跟踪至城郊库房,截获了数百石运往南诏的茶叶,这才知道海路被禁之后,他们还有陆道可走。”

  曹长史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旧账册,“曹某手下无能,追捕郭贽时被他逃脱,所幸从库房搜到这本账册,特来呈给使君。”

  “这就是你说的证据?”刘佥事接过账册交到李逸手上,“使君,请您过目。”

  李逸翻开账册看了几页,貌似无意地问道:“郭贽被追捕时可有受伤?附近医馆都派人搜过了?”

  曹长史忙回:“卑职派出的弓箭手曾将郭贽射伤,他跌下山崖后不知去向,搜过郭家和医馆都没有发现,也许已经葬身谷底。”

  “好一个不知去向!”李逸想起郭掌柜颈部的箭伤,原是这么来的。年近五旬的体弱男子,居然能躲过弓箭手的射杀,还有力气逃到唐家寻求庇护,结果自投死路。

  昨日收到俞沧云的消息,高律赶去行会为时已晚,要不是他知道郭贽的死因,或许就真信了这番鬼话。

  “那你可知,茶商行首唐明义昨夜弑妻自尽?”李逸直视着曹长史的双眼,见他未有躲闪,眼底涌现出震惊、疑惑和懊恼等神色,唯独不见心虚。

  “莫非是唐明义担心罪行暴露,潜逃无望畏罪自尽?可他为何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放过,怕她禁不住拷问道出实情吗?”

  李逸合上账本轻拍手掌:“唐明义不止杀妻,他还残忍剜出妻子的胞宫,这更像是异端教派的邪术。”

  “使君怀疑唐明义信奉景元教?”曹长史似乎经他提点得到了启示,“正是,这就能说得通了。异端教徒曾在市舶使馆聚众滋事,唐明义也是教徒之一,背后恐怕有教众势力妄图颠覆朝纲,卑职应当通秉赵刺史早日剿灭邪教,稳定乱局!”

  一问三不知,挨了巴掌干瞪眼的赵刺史,身边竟有如此通透的参谋,倒是不能小瞧了他们。

  “唐家命案已由衙署接手,郭贽是死是活,有劳曹长史继续追查。”李逸拂袖步入书房,像是想到什么,回头看向曹长史,“赵刺史守丧请保重身体,代李某向逝者致哀。”

  “卑职本分所在,替赵刺史谢过使君关怀。”曹长史躬身相送,等李逸关上房门慢慢抬头,阴冷眼眸像寒冬里的冰湖。

  “走吧,我送你出去。”刘佥事抬手往外走,曹长史经过那片青翠竹林,若无其事地看向绿荫环绕的后院。

  他忽而弯起嘴角:“曹某听闻使君刚来扶胥不久,已有美人投怀送抱,原道是坊间下作流言,未料果真是艳福不浅。”

  “曹长史慎言!俞掌柜是卖茶为生的商户,她暂居舍内协助使君缉凶,仅此而已……”刘佥事想到两人亲密相拥的画面,迟疑片刻,说话也少了些底气,“使君对她并无男女私情,莫要轻信流言。”

  曹长史颔首致歉:“是曹某唐突了。”

  刘佥事默不作声,曹长史打量着他脸色,又问他是否有心事。

  就像在山崖艰难攀爬的跛脚羊,突然被头顶滚落的乱石砸中脑袋,刘佥事后背僵直,脸上的表情也不太自然:“你多虑了,我只是连日劳累有些疲乏。”

  “卢中使遭奸人所害,吾等无不痛惜,刘佥事且宽心,有李御史亲自出马,曹某相信不久就能大白于天下。”

  刘佥事点头:“但愿如此。”

  曹长史告辞后,走向停在路边的那辆马车,他吩咐车夫先回去,步行至石塘坊的池记茶肆。

  临近晌午,排队等待的茶客人数众多,热火朝天地聊起家常,谁也没留意队伍后面的陌生脸孔。

  “哎,你们听说了吗?云娘好像被朝廷大官豢养了,就是那个长安来的监察御史!之前她还要点脸瞒着人,这几日竟连婆家都不回了,独留她那婆母夜夜以泪洗面。”

  “可不是,她和野男人双宿双栖,哪还记得那个死鬼亡夫!刚才还有人说,亲眼看到云娘被那威猛郎君抱在怀里,大街上就对她上下其手,哎呦,羞死个人,没法说……”

  “昨儿我还听说,她和相好在马车里白日放纵呢,真是寡妇被里成双夜,蕊吐香露万人尝……”

  哗啦,茶铺伙计舀一勺煮沸的茶汤,甩手泼到长舌公婆脚边,烫得他们跳脚叫唤。

  “造谣的都给我滚一边去,池家的茶不卖给你们,再敢乱嚼舌根,下次我就泼你们嘴里烫烂舌头!”

  伙计刚骂完,小胖墩放下茶果碟子,扯袖子抹把嘴打抱不平:“云娘才不是那种薄情女子!她为夫守孝三年人尽皆知,床前服侍婆母从无懈怠,谁劝她改嫁她都不听,还说等攒够钱自己过一辈子,你们别往掌柜的身上泼脏水,我不爱听!”

  众人吵嚷起来,排队的茶客都帮俞沧云说公道话,劝退了那群长舌公婆。

  伙计一高兴,往茶碗里添了些平时舍不得用的胡椒粉,人人有份。轮到曹长史,伙计看他面生,大方地把勺子递过去,叫他自己加满爱吃的小料。

  曹长史笑着摇头,什么都没加,付过钱饮下那碗素茶。伙计望向他的背影,嘴里嘀咕一声“真是个怪人”,又忙着煮茶去了。

  他走过河道纵横的里巷,站在爬满青苔的缓坡驳岸上,看着那些洗涮衣物的姑婆。有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心问他是不是走亲戚,想找哪户人家,她们帮他指个路。

  曹长史客气谢过,往前走到僻静的巷弄,后背靠着潮湿的砖墙弯下腰,手掌撑着发抖的膝盖,揉了揉酸痛的双腿。

  他今日走的路太多了,远远超出平日能承受的极限,但他舍不得停下脚步,他还没有走遍她走过的路。

  “云娘……”他撑开腿坐在石阶上,歇了会儿才缓过劲来,手伸进袖笼里取出雪白的丝帕,帕子右下角绣着火红的木棉花。

  他还是没忍住捡起了这条帕子,夜半无人时,独自深闻她指间残留的芬芳,仿佛从未离开过心爱的姑娘。

  他将帕子蒙在自己脸上,手掌用力捂住口鼻,陶醉地深深吸气。

  “云娘……”她熟悉的气息充斥肺腑,他好想像那个男人一样,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告诉她,他终于站起来了。

  耳边潺潺流水声,姑婆们的说笑声,都让他感到无比亲切。他回到了阔别三年的家,讽刺的是没有人认出他,就连云娘都不相信他还活着。

  她是他的妻子,却不肯再唤他一声“晏苏”,究竟是没有认出他,还是不愿相认?难道她真的变心了?

  “晏苏,是你吗?”

  池晏苏听到背后那声颤抖的轻唤,猛然睁开双眼,屏住呼吸回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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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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