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眼见为实,但最容易被蒙蔽的恰是自己这双眼睛。
俞沧云和那些家丁一样,看到死者的相貌就认定是唐明义,却没想到此人非彼人。纵使“唐明义”布局缜密,然百密一疏,还是被李逸看出了破绽。
“死者年愈不惑已近天命,脾气急躁易起争执,因其习惯伏案玩乐,曲偻发背,身量五尺六寸,比我见过的唐明义矮了将近两寸,很明显不是同一个人。”
李逸仅见过他一次,唐明义还是全程坐着,俞沧云恍然大悟:“他声称摔伤了腿行走不便,被人抬着去见李御史,该不会那时就有意掩饰自己的足迹?”
李逸冷声道:“俞掌柜说到点子上了,真凶离我们不远了。”
高律盯着死者那张蜡黄脸皮,拿起烛台蹲下来,沿着死者的发际下滑至耳根,发现一处皮肤褶皱。那道轻微痕迹极易被忽视,若不是李逸有此质疑,他这个验尸无数的行家也要被骗过去了。
“拿着。”高律将烛台塞给韦城武,从随身携带的刀具中取出一把锋利的镊子,夹住那片脸皮轻轻揭开。他动作很慢,生怕破坏了那张假脸。
窗外雨停了,天边第一缕霞光冲破乌云,尸体的真面目终于出现在眼前。
“郭掌柜,怎会是他!”俞沧云还以为他是凶手来着,“难怪他昨晚来过唐宅就不知去向,原是做了‘唐明义’的替死鬼!李御史说的没错,他年纪四十有六,每天都玩叶子牌,前几年就驼背了。”
“郭掌柜死于昨晚亥时三刻,一炷香的工夫就糊涂送了命。”高律夹起那张制作巧妙的人皮面具,在烛光前纹理清晰可见,“我还没见过这么精妙的易容术,‘唐明义’是个金蝉脱壳的高手啊。”
他用烛火烘烤人皮面具的边缘,待那层鱼胶融化后,小心翼翼地贴了回去,手法精细也不逊色,“如此一来,真相暂时只有我们知道。”
死者的身份弄清楚了,凶手却堂而皇之地当众逃走,俞沧云感慨道:“郭掌柜替‘唐明义’死了,但谁也不晓得,真凶又将以谁的身份活下去。”
韦城武看向门槛周围杂乱的血脚印:“使君,你说凶手该不会事先躲在屋里扮作家丁,从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吧。”
血脚印重叠起来难以分辨,等凶手逃出去,室外足迹也将被雨水冲刷殆尽。对“唐明义”来说,这真是场及时雨。
李逸想象凶手混迹在人群里,从容离开命案现场的景象,沿着血脚印往外走去:“这些脚印都很模糊,家丁们发现命案惊慌逃窜,身体重心几乎都偏向脚尖,唯恐落于人后被凶手刺杀。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这种反应是装不出来的,但若其中有人脚步平稳,未见惊慌失措的反应,那他很有可能……”
韦城武和他异口同声:“就是凶手!”
地上那枚相对平稳的血脚印,脚尖往花园的方向偏斜,很有可能是凶手的逃跑路径。
韦城武随李逸前去搜查,俞沧云看着高律将唐明义那张脸再度复原,眼前随之重现曹长史那张脸,虽然他和池晏苏极为相像,但他们的眼神截然不同。
俞沧云气恼甩头,算了,别再想了,不管是长得像还是易容术,她都不要再被那人乱了心智。
她抬脚往外走,无意瞥见从衣橱垂落的那抹柳青色。沈氏遇害前还在整理她归还的那件衣裙,却不曾想转眼就已阴阳永隔。
俞沧云暗自轻叹,走向衣橱将那件衣裳放回去,她见过里面摆放整齐的华贵衣裙,眼下这些衣物却胡乱堆在一起,其中还混杂着几个义髻。
她拿起用人发和真丝编织的义髻,本以为是沈氏自己装扮用的,但看那样式更像是男子发髻。
假冒唐明义的凶手是个秃子?这些都是他平时用的吧!
沈氏用自己的衣物替他掩藏义髻,明知他是个冒牌夫君,还和他在人前假装夫妻情深。真正的唐明义又在何处,她这个妻子都不在意吗?
唐明义身为茶商行首为人正派,婆母都对他衷心敬佩,值得卢中使结交的磊落君子,绝不会犯下勾结邪教私贩茶叶的罪行!
那又是从何时开始,唐明义的人生被凶手取代了?
凶手霸占了他的行首身份,同时利用了他的妻子。沈氏贪生怕死隐瞒这一切,为了保命讨好假夫君,却在孤独失意之时,怀念起对她真心相待的夫君。
“云娘,你真以为行首待我宠爱有加?”沈氏曾经面对着仙鹤图屏风,眼含热泪望着窗外说了句真心话。
那时俞沧云参不透,现在想来,沈氏纵是谎话连篇,内心却也在渴望真情。但她曾经拥有过的感情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她哭得那么伤感,悲悯自己生命中昙花一现的真心人。
俞沧云茅塞顿开,眼看窗外的李逸走过那棵婆那娑树,收起义髻就追了出去。
“李御史,那棵树……”她说不清沈氏心里的爱恨,但她直觉树下有沈氏埋葬的秘密。
花园小径铺着青石板,在雨水彻夜地冲刷下,可疑的血脚印追踪到半路就消失了。
李逸推断“唐明义”翻墙从邻居家逃走,正要追查下去,看到俞沧云扛着一把铁镐,在那棵婆那娑树下挖了起来。
她手劲小,挖到石块就挖不动了,韦城武前去帮忙,问她发现了什么线索。
俞沧云迎向李逸探寻的眼眸,大胆地说出自己的猜测:“唐明义,他被凶手和沈氏埋于此处。”
没有沈氏的配合,凶手不可能得逞,他们狼狈为奸害死了唐明义,沈氏也没有落得好下场。
韦城武将信将疑:“你说这树下埋的是唐明义的尸体?真的假的啊,刨个坑出来那动静可不小,万一什么都没挖到,咱们又该如何解释?”
大清早的,监察御史跑到命案现场刨树,任谁看了都觉得其中有鬼,还要怀疑他们脑子有毛病。
李逸稍作思索,挥手招来身后的侍卫,将婆那娑树重重包围。
天光大亮,捕快们收到民众报案赶来唐宅,抬走那两具尸体后,看到花园里的土坑挠了挠头。
那棵树已被连根拔起,此刻被搬到院外那辆板车上。李逸吩咐手下用绳子绑结实了,小心运回市舶使馆。街坊们围过来看热闹,好奇唐家出了命案,怎么最先赶来的是监察御史,原来就是为了刨树?
捕头硬着头皮走向李逸,恭敬地拱手行个礼:“李御史,请恕卑职冒昧打扰,您亲自来死者家中只为挖走那棵果树,这、这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李逸懒得看他,叮嘱韦城武多挖些泥土包裹住树根,移栽过去才好存活。
捕头瞧见街坊们指指点点,压低声音:“卑职也是怕百姓妄自非议,虽说只是一棵树,但这毕竟是私人物品,唐家家主尸骨未寒……”
“放肆!妄自非议的人是你吧!”李逸沉下脸,厉声呵斥,“天竺使节赠予卢中使两棵婆那娑树,其中一棵被唐明义求了去,唐家这棵树原本就归市舶使所有!如今唐明义已过世,物归原主天经地义,怎么,李某还要把天竺使节请来当面对质不成!”
李逸说得有板有眼,围观民众都听懂了,物以稀为贵,婆那娑树本就是名贵树木,流于坊间只因卢中使慷慨。再说家主都不在了,指不定被家仆偷去变卖,按理说唐家应该归还。
捕头脸色忽青忽白,也不敢再拦着,目送那辆堆满泥土的板车缓慢远去。
捕快们都劝他,一棵树而已,犯不着得罪监察御史。捕头寻思也对,唐明义弑妻自尽与这棵树何干?李御史碰巧来到命案现场,没什么不好交代的。
在沿街路人的瞩目下,李逸将婆那娑树高调运回市舶使馆。
刘佥事在廊下等待多时,眼看高律等人将那棵树抬进来,韦城武还拉来一整车泥土,难以置信地跑到马车旁,隔着帘子追问:“使君,这树与唐家命案有关吗?”
“大有关联。”李逸撩起车帘跨下马车,看到车夫被韦城武叫去帮忙,一手探入车厢,示意车里女子扶他下车。
俞沧云神情还恍惚着,她亲眼看到李逸从树下挖出那具尸骨,就像做梦一样毫无实感。
她多希望真正的唐明义仍在人世,为什么好人不长命呢?他对池家的照拂终生难忘,可他却被自己信任的妻子背叛,惨遭毒手销骨成泥。
是她识人不清,那位和蔼和亲的长辈没有骗过自己,她辗转发现树下的秘密,使得这副尸骨重见天日,也算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一想到又将亲手塑相,俞沧云心生抗拒。
白骨复生,意味着死者不再复还,她怎能忍心宣告这个死讯?起初为卢中使塑相,她还能安慰自己帮助死者讨回公道,但她无法接受不断重复类似的悲剧!
车厢外,刘佥事慢慢瞪大双眼,像被当头一棍打蒙了:“此话怎讲?使君,属下实在不懂有何关联?”
“你和卢中使熟识的茶商行首唐明义,多年前被人杀害葬于树下,他的尸骨已经被我挖出来了。”李逸勾了下手指,俞沧云黑着脸推开眼前那只手。
她还是适合做个赚点钱就开心的小掌柜,可她却借李逸之手给自己挖了个坑。
好不容易抓住杀害卢中使的蛟户,冒充唐明义的凶手又是何人?这案子查下去怕是没完没了,她几时才能回归正常生活?
李逸默然看着手背被她拍出来的红印,顿了下,低声道,“刘佥事,此事说来话长,私以为冒充唐明义的茶贩子,就是指使蛟户杀害卢中使的幕后真凶。目前证据尚不充分,需等俞掌柜重塑尸骨才算证据确凿。”
俞沧云更郁闷了,该不会等李逸回京复命了,还要她继续为衙署效力吧?
“是是,属下明白。”刘佥事没再追问,李逸看俞沧云还在车里坐着,上前拉住她手腕:“下车。”
俞沧云甩不开他的手,又觉得心烦:“我腿麻了,等会儿再下去,不劳大驾……”
话没说完,李逸一手掐住她的腰,像抱孩子似的将她竖抱下来。俞沧云双手扑腾着搂住他脖子,一下下拍打他胸口:“放开我,我自己走!”
怎会有这么一根筋的人呢?她想自己待会儿,他偏要抱她下车。
小掌柜又在闹什么脾气?李逸松开手刚把人放开,衣襟却被她双手紧紧攥住,肩膀还在他怀里轻微发抖。
李逸留意到她警惕的目光,挑眉看去,有位斯文公子从庭院走来,身形清隽,温文尔雅,看着有点眼熟。是谁来着?好像是赵刺史身边的那个参谋,曹长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