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寒凉,风中的婆那娑树枝叶摇曳,萧瑟低吟如同在彼岸引渡亡人。
家丁叫嚷着要去报官,却被唐宅附近的暗桩拦了下来,连带各院的婆子丫鬟,一并押到廊檐下罚站。
他们哪晓得唐家早就被暗桩盯上了,还以为对方是打家劫舍的恶贼,吓得磕头求饶,唯恐被行首连累惨遭灭门。
约摸黎明时分,众人听到院外传来马车轱辘声响,仿若盼来了救星,全都踮起脚往外看去。
众人还没猜出来者是谁,前一刻凶神恶煞的暗桩头目,低眉顺眼地跑去复命了。
高律交代头目几句,快步走到马车旁转述:“使君,据家丁们供述,唐明义夫妻死于凌晨寅时一刻,案发前后没有发现凶手踪迹。”
车厢里,李逸看了眼坐在对面的俞沧云。她急切地撩起车帘往外张望,那双清澈的水眸笼上疑云,眼底透出淡淡青晕。
自从给李逸做内应,她连家都没回,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孰料还没揪出唐明义的罪证,凌晨就收到死讯,那家伙也变成了刀下鬼。
死去的唐明义是真是假?她放下帘子遮住眼里浮现的不安,一开口声音略显疲惫:“我从唐宅告辞的时候,那对公婆还活得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都殒命了?凶手会是谁呢,这案子又和景元教有关吗?”
伤人者人恒伤之,精于算计的棋手,到头来也不过是被舍弃的棋子。
李逸只是望着她,也不言语,俞沧云莫名有些心慌:“你看我作甚?我知道的可都告诉你了!昨日见过沈氏,我又去找做茶饼的婆娘打听,说是行首在半年前将库房钥匙交给郭掌柜保管。如此说来,他经手私贩的茶叶少说有上万石,这两人坑瀣一气,难怪行首要包庇他匿税……”
话没说完,她突然想到某种可能,“莫非郭掌柜见财起意,为了独吞赃款杀害唐明义?李御史,你不是派人去盯着郭掌柜了吗,有何发现?”
“发现他昨晚来过唐宅,但何时离去不得而知。”李逸掀起帘子,迈开长腿下了车。
“真被我说中了,凶手就是郭掌柜?嗳,你扶我一把……”俞沧云朝李逸的背影挥下拳头,眼巴巴等着车夫搬来脚凳。
唐宅的下人们翘首以待,只见来者是个威势骇人的年轻男子,相貌那是一等一的出挑,阴沉眼神却冷得可怕,高大身形如雪山松柏,王公贵胄般的气度令人仰望。
众人不认得眼前的威武郎君,却认出了紧随而来的俏丽娘子,就连曾经嘲讽她是田舍娘的丫鬟都如见亲人。
“云娘,你快给我们做主啊!行首和夫人都遇害了,凶手还不知道躲在哪里,我们不想死啊……”
家丁们也像是瞧见娘家人,激动地抹眼泪擤鼻涕,都说自己毫不知情。
“人都带到了?”李逸身形一顿,俞沧云跟在他身后,脑门差点磕到他后背上。
高律忙道:“回使君,唐家上下二十三口,除了已故的唐明义夫妻,其余人等都到齐了。”
俞沧云认不全眼前这些人,听着悲凄的哭喊声,她从李逸身后探出半边脸,手往前头一指:“李御史在此,我可做不了这个主,你们谁瞧见了可疑的凶手,赶快向他禀告啊!”
什么,这位威势迫人的俊美郎君,就是揍得赵刺史哭爹喊娘的朝廷钦差?
众人无比崇敬地看向李逸,按理说发生命案应当去衙署报官,但眼前形势已不容他们质疑李逸是否越俎代庖。
年长的管家在人群里犹豫片刻,手指哆嗦着指向屋内:“李御史明鉴啊,您看行首右手紧握匕首插在心脏处,定是行首先杀了沈氏,随后悲愤自尽……”
李逸走到门外,环视那间布置华丽的厢房,垂眼看到地上杂乱无章的血脚印,皱眉打断身后那管家:“何来这般推测?你没看到凶手出逃,就敢断定唐明义杀妻畏罪自尽?”
老管家不服气地瓮声道:“那沈氏出身勾栏之地,她不守妇道瞒着行首与人相好,有几回都带到家里来了,老奴亲眼见过还能有假?”
他拍着胸脯保证,对红杏出墙的夫人深恶痛绝,往里面瞧一眼都嫌脏,“沈氏死有余辜,可叹行首他用情至深,气不过把自己的命也赔进去了!”
“即便沈氏与人私通,你又怎知唐明义不知情?”李逸来之前审问过花船虔婆,对于这对公婆的勾当已有了解,眼看老管家吹胡子瞪眼急于争辩,挥手叫来韦城武,“你给他找个画师,将那些人的样貌都画下来。”
韦城武带走了老管家,其他人担心说多错多,呆立原地都不敢声张了。
李逸也没工夫啰嗦,天快亮了,等捕快收到风声带仵作来验尸,这案子就要移交给衙署了。
他和高律避开地上那堆血脚印,步入卧房查看命案现场,一眼就看到那张螺钿彩漆描金架子床。
“这就是唐明义的卧床?”李逸冷眼打量床头的精美雕刻,“飞龙在天,区区一个商户也敢自比天龙,简直狂妄!”
“正是。”俞沧云前两次来厢房,架子床都是用翠色纱幔挡着的,她一个外人,又不好翻看人家夫妻的床榻,没想到竟是这般华美。
唐明义用度豪奢不合规矩,但他人都死了,追究起来也无济于事。
俞沧云看向那两扇仙鹤图屏风,鹤目上的火玉又装嵌回去了,严丝合缝,融为一体。
她沿着李逸的脚步走进里间,想对他说火玉可以灵活取下。室内光线稍暗,身后衙役给高律送去油灯照亮,她无意间看见地上那两具尸体,特别是沈氏残缺不全的遗骸,吓得她脸色剧变,呼吸急促,身子不受控地往后仰去。
李逸眼明手快托起她:“怕了?出去等着。”
俞沧云咬着唇摇头,压下胃里泛起的干呕,她确实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尸体,更让她恐惧的是,前一天还有说有笑的沈氏,居然死得这么凄惨,心里怎能毫无触动。
高律翻开沈氏的眼皮,瞳孔涣散,脸色灰败发青,开始浮现轻微的尸斑:“她至少死了八个时辰,也就是昨日晌午遇害。”
俞沧云和李逸相视一眼,惊讶道:“我离开唐宅不久,沈氏就丧命了。”
高律仔细察看过其他部位,判定沈氏的死因,“她生前被凶手活活剜下胞宫,失血过多致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伤处。”
“这也太残忍了!”俞沧云不敢看那具被挖空腹部的尸身,“凶手和沈氏有仇吗?这么做是出于报复泄愤?”
李逸问高律:“附近找过没有,死者的胞宫被凶手随意丢弃了?”
“院里院外属下都派人找过了,没有发现被丢弃的残骸,应该是凶手作为战利品带走了。”
闻言,俞沧云没忍住干呕两声,李逸眸光渐沉:“死者生前曾是勾栏伎子,通常被视为污秽之身,这种诡异的死法若是传出去,又要被编排成异端邪术。”
韦城武跟进来看到这一幕,随声附和:“我看过异闻记载,外邦邪教生剜不祥人的胞宫做成囚魂法器,比如寡妇或是伎子……”
呜哇,俞沧云推开窗户吐出苦涩的胆汁,李逸瞥了眼韦城武:“去把车上的水囊取来。”
韦城武自知失言吓到她了,二话不说又去跑腿。李逸走到俞沧云身后拍了拍她的背,看见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婆那娑树,在雨水的浸润下油绿发亮。
“使君,你快来看,唐明义的尸体有多处刀伤。”
俞沧云轻轻推开李逸,叫他去忙,手伸进袖笼想找帕子擦嘴,这才想起帕子丢了。李逸取出自己的罗帕递过去,转头走向高律。
“谢……”俞沧云接过那方罗帕,望着他的背影擦拭嘴角,等韦城武回来拧开水囊漱了口。
李逸等人查验唐明义的尸体,俞沧云看了眼沈氏的尸身,半蹲下来,强忍胃里不适把凶手扒到膝盖的中裤拽了回去,放下掀到腰上的裙裾,遮住残缺的遗骸。
高律掰过唐明义的下巴,察看他颈侧和肩膀:“死者耳后有处横向划伤,伤口略浅,像是箭矢擦伤所致,此为轻伤。但在他右肩处有道刀伤,切口宽约一寸,深约两寸。”
李逸指着唐明义握住匕首的右手:“死者右肩受伤失血较多,势必伤及筋骨,他很难持刀刺入心脏造成致命伤。”
“不错,死者右肩受伤在致命伤之前,因为即使死者体力强于常人,他也不可能在伤及筋骨后,再给自己致命一击。”高律一手按住死者的胸腔,想把插在心脏处的匕首拔下来,“他究竟是自尽还是被人杀害,验过伤口便知。”
“且慢!”韦城武出声制止,征询李逸的意见,“方才我去车上拿水囊,听唐家的邻居说去衙署报案了,我估计捕快稍后就到,要不,还是等他们来了一起验吧。”
他这么说也是怕节外生枝,不料李逸却不在意:“验!”
高律提着死者手里的刀柄将匕首拎起来,匕首长约五寸,刀尖上的血液已然凝固。
“死者这处刀口是从上至下的斜切伤,避开了保护心脏的肋骨,切口平整,未见明显的挣扎或抵抗痕迹。”
韦城武不解:“难道真被老管家说中了,唐明义杀害沈氏随后自尽?若是遇袭身亡,他剧烈挣扎时刀口也会随之变化,不可能如此平整。”
俞沧云不懂验尸,但她觉得不太合理:“那沈氏的胞宫又被谁带走了?何况人都有畏惧疼痛的本能,就算唐明义决意赴死,怎能忍受得了剜心之痛,连一点挣扎的迹象都没有?莫非他是死后才被人捅进刀子的?”
高律随即否定:“当然不是!死者面部皮下未见出血,口唇喉咙也没有变色,他没有生前中毒或窒息的迹象,确是死于刀伤。”
李逸提出假设:“如果死者生前陷入昏迷,以致他无力挣扎或反抗,凶手能否将他伪装成自尽身亡?”
“也有可能,比如那种致幻的迷香……”
“迷香?”俞沧云想起唐明义常用的苏合香,端起案几上的鎏金莲花卧龟熏炉,里面堆满了香灰,“这是唐明义自制的苏合香,我每次闻到都感觉困乏,会不会掺入了迷香?”
韦城武接过熏炉闻了闻:“这个好办,回头找制香的匠人鉴别一下。”
“这些都不重要。”李逸看向死者脚下带血的足迹,“他的死因只是个障眼法,真正的死者并不是唐明义,至少不是我见过的那个唐明义。”
此言一出,俞沧云等人面面皆惊,死者不是唐明义,那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