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旁的佝偻老妪拄着拐杖,常年病痛折磨得她精神萎靡。但在身边人体贴地照顾下,花白鬓发梳理整齐,穿着干净的衣裳和鞋子,不像流言中受到儿媳虐待的孤苦婆母。
她看到梦中思忆千万遍的身影,浑浊双眼迸发出热切的神采,脚下步子也越走越快,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抱住儿子:“晏苏,是你吗?”
池晏苏看到母亲踉跄奔来,霎时湿了眼眶,他收起丝帕扶着墙角站起来,忍住膝盖骨裂的疼痛,彬彬有礼地迎上前搀扶:“阿婆,晏苏是您的家人吗?抱歉,晚生途经此地,与您素不相识,之前从没来过这个村子。”
“你、你不是晏苏?”池母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俊雅郎君,与她日夜怀念的少年脸庞不断重合,愕然发现儿子的容颜竟被记忆模糊了。
“哦,你没来过这里……”池母眼中的期盼如同消逝的烟花,消失于沉寂的黑夜,她垂下头哀叹道,“对不住啊,怪我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池晏苏侧过脸压下眼角的泪意,他费尽千辛万苦重新站起来,世人却只记得坐在素舆上的残疾少年。
他怨不得云娘,他的母亲都认不出自己这个儿子,怎么忍心怪她呢。
“哎呀,嫂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咱们晒会儿太阳该回去了。”邻居大娘追过来,看到池晏苏也愣了下,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客气地道声谢,从他手里将池母扶过来。
“回家去吧,嫂子,云娘昨晚送来的人参还在灶上炖着呢,她特意叮嘱我看着你不能倒掉,再苦也要喝下去呦。”
池母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眼,池晏苏狠下心背过身走远,悬在眼眶的泪水黯然落下。
池母收回视线,苦笑摇头:“云娘这孩子又乱花钱,也怪我老婆子不争气,她这些年苦来的钱都砸我身上了。”
“嫂子,别讲这些见外的话寒了孩子的心。”邻居大娘扶稳她往家走,“云娘说了,她帮衙门办公差,算下来能赚不少钱呢。”
“这几天多亏你照顾我了,人参还是留给你补身子吧。”
“云娘向来大方,她还能亏待了我嘛,哈哈,用不着嫂子操心……”
相互依偎的老姊妹蹒跚走远,池晏苏心里豁然开朗,原来云娘留在李逸身边,确实是帮忙查案子。
当初不慎透露她有辨骨塑相的手艺,阴差阳错将她送到李逸身边。他后悔暴露了云娘,又苦于不能公开相认,想方设法把云娘接到自己身边,却一次次被李逸阻挠。
他等不下去了,必须尽快解决掉李逸,他和家人才能团聚。
广州都督府坐落于关西大街,衙署守卫森严,楼宇雄伟,仪门、公厅和议事厅等多达十余间。前衙抱厦毗邻相连,后院花木葱郁,山房傍水而居。
池晏苏化名曹长史入职都府一年,衙役们深知他是赵刺史信赖的谋士,都对他多有敬重,府里下人也是尽心侍奉,名贵药膳从无间断。
得益于得天独厚的修养环境,他瘫痪多年的双腿,历经断骨化髓之痛终得痊愈。
然有得必有失,世间难得两全法。
他重新站起来的代价,便是付出自己毕生所学,隐姓埋名为景元教效命。只待寻到合适的时机,他才能摆脱堂主身份的枷锁,回归田园与家人长相厮守。
如今都府已由教主掌控,池晏苏相信与妻子团圆指日可待。云娘,再等等吧,很快我就能许你十里红妆,与你拜堂成亲,结为真正的夫妻。
候在正厅的赵刺史来回踱步,不时地仰头向外张望,急得搓手叹气,皱纹密布的老脸像个干瘪的胡核桃,谁看他一眼都嫌晦气。
眼瞅着池晏苏回来了,他激动地连忙招手:“曹长史,你总算回来了,教主都念叨你好多遍啦。”
池晏苏不屑搭理这个傀儡老头,径自穿过厅堂,直奔花枝掩映的池中水榭。
赵刺史气喘吁吁追上他,胆怯地看向随风晃荡的明黄帐幔,小声说道:“教主清早醒来,得知堂主去了市舶使馆,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事儿我可不知情啊,还望堂主替老朽多担待。”
池晏苏置若罔闻走过游廊,水榭周围弥漫着脂粉香气,未见室内人影,已闻花娘们娇声笑语。水榭布置得富丽堂皇,池晏苏皱眉走进去,迎面那张雕龙画虎的螺钿卧榻上,身穿龙袍的壮硕男子披散着长发,脸上戴一副玄铁獠牙面具,怀里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池晏苏对此习以为常,距离卧榻几步开外,拱手尊称一声“主上”。
笑闹声戛然而止,前一刻沉湎美色的教主冷冷推开怀里的美人,有个红裙花娘恃宠生骄,赖在他身上不肯走,被他折断手腕扔了出去:“滚!”
花娘们惨叫着逃走了,池晏苏面不改色等着听训。教主敞着领口从卧榻上坐起来,玄铁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像嗜血的野兽死死盯着他。
“朕可不是唐明义那个老糊涂,把一个下贱伎子娶到家里做正妻,最后死在女人手上真是窝囊!红颜祸水啊,成大事者岂能留恋儿女情长,寡妇守孝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他指桑骂槐发牢骚,池晏苏平淡应对:“主上杀了郭贽暂未引起李贼猜疑,剜去沈氏胞宫实属多此一举,平白让景元教再陷祸端。”
教众撺掇商户去市舶使馆声讨李逸,池晏苏当时就不赞同,无奈拗不过一意孤行的教主。眼下又遇险境,他为自己谋出路也要扭转劣势。
教主眯起眼睛,冷笑了两声:“朕向来欣赏你直言不讳,也赏识你过人的才能,不过晏苏啊,当心慧极必伤!赔掉一个茶商行会,朕输得起,就算放弃扶胥海市又有何妨!朕从未把这岭南之地放在眼里,尔等愚民也配质疑圣教!”
池晏苏跪下请罪:“主上天龙真身剑指长安,教众无处不在一呼百应,收复江山更是民心所向!卑职自知寒微,从未敢忘主上再生之恩,若有半分异心,甘受五马车裂、筋骨寸断极刑!”
有个做事牢靠,说话中听的属下,教主的语气也缓和下来:“朕今后不再是唐明义,那李贼手再长也伸不到都府,你又何须惧他,自作主张向他泄露南诏秘事?”
“主上圣明,略施小计就已令海埠大乱,但在制胜关头却也不能轻敌。那李贼绝非泛泛之辈,稳定海埠之后,他迟早会查到都府,何不在此之前祸水东引,借朝廷之力除掉隐患,为我景元教西征长安扫清障碍?”
池晏苏点到即止,教主想通其中缘故,放声大笑:“爱卿所言极是,借刀杀人甚合朕心!既然唐明义的尸骨已被发现,与其便宜了那李贼,不若成全你和云娘夫妻团圆。”
留下俞沧云,她势必将替唐明义伸冤,除掉她也容易,就怕池晏苏心生记恨。
教主走向垂首不语的池晏苏,纡尊降贵地扶他起来:“这三年来,云娘对你念念不忘,你就没想过把她接到身边享福?待朕横扫长安封你为武安侯,她也将是荣宠加身的侯夫人!”
池晏苏眼底却无温情可言:“卑职一心辅佐主上成就大业,早已弃亲情于不顾,何况是没拜过堂的妻子!再者,她与李贼有染名节尽毁,待卑职封侯进爵,长安贵女皆由主上指派赐婚,岂不美哉!”
他重回故土未与寡母相认,心志坚定堪当重任。如今连儿女私情也能放下,得此良才何愁江山难复。
教主稍微放下戒心:“好!爱卿赤胆忠心,朕也必不负你!”
池晏苏违心加入景元教,除了巫彭的医嘱,谁说的话都不信。他知道自己选了条不归路,无颜面对真正爱惜的人。
三年前,他得知回纥边境有巫医部落,用药如神能使死者复生。他不求长生不死,只求有生之年还能站起来,为心爱的姑娘撑起头顶那片天。
登船启航之时,俞沧云在岸边挥泪送别,那一刻他于心不忍,很想承认自己说谎了。
他不是要去洛阳,而是打算中途改道去回纥,寻找巫医帮他治疗双腿。但他当时也没有把握,能否像正常人站起来,恐她失望终是没有道出实情。
就在这一念之间,他断绝了回头的可能,前往回纥被骗加入景元教,险些连命都保不住。为了活下来,他沦为同谋换取治疗的机会,踩着无数人的尸骸,一步步爬上现在的位置。
他没想过此生还能回到故土,在他有能力自保之前,保持距离才能保护她们。但到那时,云娘还会接受他吗?
夜色渐深,树上鸟儿嘀咕着窃窃私语,好奇地凑近小脑袋,看向窗边久坐多时的女子身影。
窗前桌案上摆放着两盏烛台和一盆黄泥,俞沧云与那副骷髅头骨对视良久,迟迟动不了手,脑海里却已记下清晰的骨骼轮廓。
她想象用黄泥塑相的过程,已然看到那位慈眉善目的长辈。
池晏苏在世时,唐明义经常往池家捎带谷米和布匹,还私下给她塞些零用钱,嘱咐她在家里帮衬婆母。若不是池晏苏坚持要去洛阳,唐明义都快帮他把婚事办妥了。
残忍杀害唐明义,取代行首的凶手是谁呢?倘若又与景元教有关,那么曹长史会否是知情者?
俞沧云无力地闭上眼睛,不可抑制地想起男子温润脸庞,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淡雅墨香。
怎么可能都是错觉呢?仅是池晏苏还活着的这个念头,就快把她逼疯了!假如池晏苏侥幸活下来,却不得已加入了景元教,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他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俞沧云心里鼓躁不安,世上有诸多难以预料的事,她唯一相信的,只有池晏苏对她的感情。
眼神骗不了人,虚情假意或许能装出来,但完全不在乎就是心中无情。
是了,她有什么想不开的?文人墨客哪个不知西州松烟墨,就连李逸和韦城武可能也都用过,难道他们也与池晏苏有关吗?
俞沧云给自己解开心结,用手指揩出黄泥覆上骷髅头骨,细心塑刻死者生前的相貌。
不知过了多久,屋檐上的黑衣人轻巧跃至窗外,将一支细竹管挤进窗缝,徐徐吐出一阵迷烟。
灰白烟雾飘至俞沧云面前,她眨了眨眼睛,眼皮沉得像被浆糊黏住,想睁也睁不开了,头脑昏沉沉的,身子一歪栽倒在桌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