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吱,刀尖抵住门闩拨开,青筋暴起的大手推开房门,一个黑衣人快步走了进来,直奔伏在桌案上的俞沧云。
女子面向窗外看不清面容,手边的黄泥塑像却已初现雏形,那是唐明义的样貌。
背后脚步声轻不可闻,俞沧云心口跳得厉害,右手紧握袖中那把精致匕首,耳边响起李逸不容拒绝的声音,“送你的东西便是你的,收好防身。”
除了这把匕首,她事先服用过避瘴丸,当时还以为李逸小题大做,眼下却争取到保命的机会。
晌午时分,曹长史前脚刚走,李逸就琢磨起他送来的烫手山芋。因着一巴掌之仇,李逸和赵刺史就此结下梁子,说是水火不容都不为过。
李逸初来扶胥人生地不熟,赵刺史处处消极应对,自己装死不说,还给一个出了五服的亲戚大办丧事,躲在龟壳里就是不肯露面。
如此狡猾的老泥鳅,眼看当下形势风向有变,调转舵头交出重要线索,心里没鬼才怪。他要么是螳螂断臂为求自保,要么是拿李逸当做除掉对手的一把刀!
那本从茶商行会库房缴获的账册,高律拿去简单查了几个茶马互市的买家,发现都是夷商。这摆明了告诉李逸,与唐明义有关的贩私团伙就在蕃坊。
此举无异是煽风点火,利用李逸将蕃长的地盘搅得天翻地覆。
李逸摊开账册,目光扫过韦城武、高律和刘佥事,漫不经心地落在俞沧云耳畔。女郎耳珠小巧圆润,书上说这种耳相的人温顺听话,他觉得不太准。
“赵刺史派手下来递交投名状,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们可有见解?”
韦城武才不信他有这么好心:“使君莫要被他们骗了!赵刺史和蕃长都是一丘之貉,说不定早已与景元教暗中勾结。使君剿灭了景元教在扶胥海埠的老巢,他怕惹祸上身出卖同伙,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高律嗤之以鼻:“幕后主谋开始狗咬狗了,等着瞧吧,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俞沧云看着窗外正在栽种的那棵婆那娑树,思绪良多:“李御史这一铲子下去,铲断了盘结多年的老树根,也戳中了某些人的肺管子。眼看喘不上气了,牛鬼蛇神都浮出了水面。你今日挖出的不止是一棵树,更是挖到了他们的命脉!”
李逸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有所见略同的赞赏。也罢,她见过曹长史却未提起,应该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觉得那个人不重要吧。
堵在心口的闷气通畅了,李逸唇角微弯:“无论是景元教发生内讧,还是有人兴风作浪,起因都在于唐明义之死!既然他们不愿看到俞掌柜重塑真相,今晚注定有一场硬仗要打!刘佥事,调派人手提前布防,看起来密不透风,却又有机可乘。”
刘佥事小心求证:“使君打算用俞掌柜作饵,有意暴露漏洞诱敌深入,再来一招瓮中捉鳖?”
一不留神变成鱼饵的俞沧云有话要说,转念又想,如果她是李逸,也会用这个快刀斩乱麻的法子。
李逸耐心补充:“刘佥事误会了,我没想过利用俞掌柜来冒险,你去找个身形与她相似的侍卫……”
“我不用替身!”俞沧云面无惧色,坦然迎向李逸惊讶的目光,“我愿意以身作饵,引出藏在暗处的真凶,就当是为了弥补曾经被我误解的行首。再说,我也不放心把行首的尸骨交给别人保管。”
李逸提醒道:“俞掌柜,你没必要牺牲到这种程度,我说过,不会让你以身犯险……”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李御史护得住我,不是吗?”俞沧云这份胆气,令韦城武和高律对她刮目相看,刘佥事听明白了,领命前去调派人手。
高律郑重地向她保证:“俞掌柜尽管安心,高某必当不遗余力护你周全。”
“那就有劳高侍卫费心了。”俞沧云准备回去清理尸骨,摸到袖笼里的那个义髻,掏出来放在桌上,“这是我从沈氏的衣橱里找到的,也不知能否作为证据,但我猜呀,冒充唐明义的凶手八成是个秃子。”
李逸拿起那个男子义髻,看了几眼收进屉柜里:“义髻的来源,我会派人调查清楚。”
韦城武也想起了自己的差事,从腰间取出那包香料递给李逸:“使君,我找制香的匠人查验过了,唐家卧房里的苏合香,掺入了使人昏睡不醒的迷香。郭掌柜遇害时,应该正处于昏迷,因此尸体上没有挣扎的痕迹。”
“另外,我查看过唐家邻居的院子,砖石地面下过雨没有留下脚印。据房主回忆,他被家丁们的呼救声吵醒,推开门看到一个家丁打扮的男子翻墙而过,深更半夜也没看清他的长相,只听他说行首和夫人遇害了,要去报官。房主当时被吓坏了,也没想到问他怎么不从自家院子出去,回过神来,那人早就逃远了。”
“凶手为了躲避暗桩,定然会给自己找到不留后患的去路。”李逸望向窗外似有所想,韦城武又取出一个白色药瓶献给他:“使君,这是制香匠人送给我的避瘴丹,吞服下去可解迷香的毒气,我在路上试过药了,身体无任何不适,还感觉体力充沛呢。”
他这片赤诚之心,转手就被李逸赠给了俞沧云。当时她还觉得李逸过于谨慎,现在看来,他只是太了解对手的卑劣。
一步、两步……
黑衣人阴森的眼神紧盯俞沧云后颈,他从背后拔出锋利的长刀,像有杀父灭子之仇,毫不迟疑地砍了下去。
颈后那道劲风如冰针袭来,尽管俞沧云知道屋里有人保护自己,但她可不想把性命交到别人手上,侧身伏地避开了狠绝的袭击。
躲在暗处的高律看得千真万确,刺客下手的目标不是黄泥塑像,而是俞沧云。
既是为了销毁证据,难道不应该先砸碎头骨,遭到俞沧云阻止再灭口吗?毕竟俞沧云已经“昏”过去了,刺客何必急于斩尽杀绝?
刀刃划过飞扬的发丝,毫无偏移地斩向她趴过的地方。说时迟那时快,高律从屏风后冲出来,铿锵一声,兵刃交接迸射出金色火花。
俞沧云听到头顶激烈的打斗声响,摔坐在地上疼得她咬紧牙关。虽说就算躲不开,高律也能及时救下自己,但她觉得这一跤摔得不亏。
她从敞开的窗缝中,看到室外那些黑衣人跟衙役们打起来了。她坐在这个位置,恰好能看到对面屋檐上银芒四溅,身穿玄袍的勇猛男子身披星辰,手持九曲擎天枪,挑攒刺搠之间威势撕裂苍穹,招式千变万化,横扫劈击直取对方要害。
片片血光染红了天边的月辉,他力震山河,像征战沙场无所匹敌的杀神。
哐啷,身后那声撞碎桌椅的巨响,将俞沧云飞到半空的意识强拽回来。
她想叫高律去外面帮忙,回头却看到倒下的正是高律。那个脚步轻巧,身如无物的刺客,竟然是个浑身腱子肉的彪壮大汉。
他穿着夜行衣,没有蒙面,眼珠子像海水一样湛蓝,高鼻阔口,络腮胡须遮住半边脸。是个胡人,莫非他是从蕃坊来的杀手?
“俞掌柜,快走!”高律跟随李逸出生入死,身经百战未尝败绩,鲜少在对战中落于下风。方才交手几个回合,却发现对方功力远在自己之上。
他没想到外邦也有这种高手,不顾自身安危,只记得保证过护她周全,“使君在外面,快去找他!”
眼下只有李逸护得住俞沧云,高律一声暴喝,目眦欲裂反手又是搏命重击。络腮胡刺客从容接招,仅是后退半步,又将局势给扳了回去。
俞沧云看出高律勉强应战,还要护着她难免分心,抱起桌上的黄泥塑像跑了出去。络腮胡刺客见她要走,横臂挡住高律的斩杀,刀尖一转,径直刺向俞沧云的后背。
高律手里那把刀被折断了刀尖,他全然不顾飞扑上来,用刀柄在半空接住致命一击,震得他虎口开裂,鲜血喷涌。
“长毛鬼子,你的对手是我,欺负一个女子就是孬种,你爹娘祖宗都嫌丢人!”高律怕那刺客听不懂,又讲了一遍胡人普遍能听懂的突厥话。
络腮胡刺客果然被激怒了,放弃追俞沧云,转头与高律陷入缠斗。
“高侍卫,我找人来救你,你一定要撑住啊!”俞沧云没敢回头,拼尽力气往外跑。她不知李逸身在何处,但屋檐上那个以一敌百的杀神,像黑夜里的明灯指引着她前行的方向。
这时,人群密集处传出韦城武的声音:“使君,高侍卫和俞掌柜有危险了!”
络腮胡刺客潜入房中多时,高律却迟迟没能拿下对手,单打独斗都没有胜算,其他刺客再赶去支援,高律和俞沧云恐遭不测。
话音刚落,俞沧云看到玄衣杀神侧过身来,霜白月辉勾勒出英挺的侧颜轮廓。他踏过脚下的死尸,正要纵身跃下,背后却有个刺客摇晃着爬起来,高高扬起了手中的刀。
“当心啊!”俞沧云呼吸一滞,抱紧怀里的黄泥塑像朝他奔去。
李逸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亦或是出于本能反应,头也不回地挥出银枪,劈碎了刺客半边脑袋。
俞沧云还没松口气,忽觉角落里冲出个黑影,拦腰抱住她拖到院外。
“李御史……”俞沧云惊恐呼救,被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捂住嘴巴,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刺客好像是自己认识的人。
但对方没给她反应的机会,一把将她摁到院墙上,徒手掐住那截纤细的脖颈。
强硬力道几乎要折断她的颈骨,喉咙里咯吱冒出血腥气,密密麻麻的血丝爬满她整张脸,俞沧云被他掐得眼珠外凸,眼前那片月光像混沌的地府之门。
濒死时刻,她仿佛看到爹娘来接她了,但她不愿做个含冤受死的糊涂鬼。
对方存心置她于死地,一刀划了脖子多省事,为什么非要把她掐死?难道是怕凶器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杀人后被查出身份?
好吧,凶手不敢用刀,但她有啊!
俞沧云眼瞳猛缩,肩膀剧烈地颤动几下,脖颈在那人手中变得僵硬。
对方以为她死了,稍微松开手的空隙,俞沧云突然张嘴大吸口气,活动过来的手腕攥紧匕首狠刺对方腰腹。
“唔……”对方痛呼一声,捂着腰低下头。
俞沧云用力推开他奔跑求救,却被另一双修长的手掌拽进温热胸膛。
那个人心跳得很快,她抬眼看到玄衣装束,还以为是李逸,开口就叫他去抓凶手,耳边却响起一声温柔的轻唤:“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