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谈兵乃兵家大忌,李逸推断出回纥军的进程,也不能是信口开河。
他在追往清远县的途中,发现山林间数不胜数的鸟群,眼下并非迁徙的季节,可见军队所经之处,受惊的鸟群被迫南迁。
李逸无意与魏博军缠斗,亮枪血战是出于震慑,将他们逐出楞枷峡的水路要道。
清晨回到西江岸畔,他头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响,抬眼看向天边那片鸟群,结合码踪术推算出回纥军入侵的时间。
他在调兵的空隙,诱使韦利暴露真面目,将叛国贼子斩杀阵前,方能士气高涨,以振军心。
李逸换上明光甲回到城中,环视手持火把的将士们,城墙下充斥着叛徒的哭喊,韦利仗着自己是五品官员,痛斥李逸捏造证据以下反上。
岭南军听命于睦王李述,他们不惧所谓的刺史,调兵符节在谁手里,就视谁为统帅。
但在大战来临之前,韦刺史竟敢勾结敌军,守城的将士无不寒心。他们都在等李逸的裁决,不知这位临危受命的监察御史,是否真敢拿朝廷官员治罪。
俞沧云和韦城武也换了身盔甲,他们簇拥李逸走到将士们面前。韦利等人涕泪满面,时而哀求,时而恐吓,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李逸连个眼风都没给他们,那双深沉眼眸似能洞悉人心,举起九曲擎天枪重重地杵在地上,浑厚的力量震荡开来,众将士神魂都随之激颤。
李逸轻启薄唇,城墙四周回荡着洪亮的声音:“天泽岭南,沃土无疆,南海之滨,扶摇乘风!昔日千帆林立万舶争先,百姓安居度日,然今胡虏犯我大唐,海外诸夷妄敢称兵,民居碎成瓦砾,海埠沦为战场!尘世浮云,弱肉强食,我大唐国土岂容异族侵犯,华夏子孙怎堪为奴之辱?”
李逸言辞激昂,一字一句直击人心,众将士眼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无不崇敬地仰望着他。俞沧云攥紧手心,身上的血液滚烫起来,只待他一声号令,义不容辞地奔赴战场。
韦城武紧握刀柄的手心被硌到发疼,他出身于名门士族,少时贪图享乐毫无建树,有生以来头一次认清人生的意义,他不求死后名垂青史,只求将生命尽情燃烧。
众人的血性被调动起来,最害怕的当属卖国贼。韦利等人看着那一双双赤红的眼睛,都怕他们扑上来把自己生吞活剥。
韦利也不敢喊冤了,民族大义面前,他这个叛徒死不足惜。李逸若能战胜回纥联军,非但不会被朝廷问责,反而将加官进爵荣光无限。
现在认罪还能免于一死吗?不能了,李逸召集将士们与敌军奋战,定要在人前杀他立威。
韦利身边的叛徒追悔莫及,早知活不过今晚,还不如逃出城,兴许能多活几日。
李逸挥枪指向韦利等人,厉声怒斥:“凡我大唐子民,无问男女老少皆尽其力。身为朝廷命官,本应为父老之前躯,甘作我军之后继,尔等叛国贼子辱没民族气节,辜负百姓所托,为子孙后代不耻!”
韦利连哭都哭不出来,身如一滩烂泥倒在地上。他听不清李逸说了什么,耳边都是将士们愤怒的喊杀声。
李逸胸膛起伏,掷地有声:“明月照山海,天地存正气,岭南自古人才荟萃,秦楚之争难伐天堑之地,南越割据终成中原一统!岭南军皆为英勇之士,保家卫国,守护黎民,宁抛头颅,寸土不让!”
“保家卫国,寸土不让……”将士们热血沸腾,高举手中刀枪愤慨齐呼。
韦城武握刀走到韦利身后,亲自上阵清理门户:“斩叛贼,祭苍天!岭南军赤胆忠心,不容奸佞,叛徒皆是此等下场!”
韦利惨叫一声伏在地上发抖,身后士兵将他架起来,雪亮刀刃从他眼前一闪而过,鲜血四溅,身首异处。
其他叛徒盯着滚到脚边的那颗脑袋,人像是还有气儿,朝他们眨了下眼睛。在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中,韦城武手起刀落,相继将卖国贼斩首示众。
将士们看到李逸誓死守城的决心,抛下所有顾虑,义无反顾地随他奔赴战场。
李逸率领的八百骑兵队,将在番山与回纥军首次较量,俞沧云和韦城武在对岸的禺山接应,她目送着心爱之人上马,不知不觉泪盈于睫。
昨夜独处时问过李逸,为何要在敌军攻城前分出胜负,李逸在她面前罕见地流露出担忧神色。
“因为一旦破城,沦陷不可逆转。敌军与我军兵力悬殊,我军占据守城优势尚能拖延几日,不断消耗敌军的兵力。但在人海战术下,攻破城门是早晚之事。”
“攻城后,弓箭手改换长枪在巷战中结为枪林,配合盾兵如墙推进,若我军轻敌冒进,一夕之间将全军覆灭。即使我军游击应战,没有足够的兵力支撑,也难以在街巷间施展……”
俞沧云初学兵法,李逸所言她不能完全领会,但她知道岭南军已无退路。
真正的守城,将在城外见分晓。
李逸与回纥军交战只许胜不许败,方能阻止敌军进一步攻城。在此期间,唯有尽量避免变数发生,才有机会提升胜算。
叛贼已被处决,俞沧云、韦城武以及岭南军和扶胥百姓,每个人都不能让自己成为变数。
李逸动身前,回头看了俞沧云一眼,她立刻仰起头粲然一笑,像是在说,她已经准备好了。绝不退让,奋勇直前,与他并肩作战,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不愧是他爱慕的姑娘,两心相悦,此生无憾。
李逸心无牵挂地回过头,策马狂奔而去。他交代过韦城武,若他战败,即刻撤兵送走俞沧云。无需为他报仇,也不必做无谓的牺牲,积攒力量只为最终的胜利。
“使君,我们一定会再相见。”这不是他们的诀别,他们能赢下这场战争。再见面时,她要唤他“修尘”,约定用余生来相爱。
俞沧云深吸气摒去泪意,背过身赶往她的战场,李逸会回来的,她坚信不疑。
回纥探马音讯全无,马贼头子不能因此拖慢进程,又派人前去察看,在清远县发现了上千名探马的尸体,武器和战马都被收缴一空。
池晏苏被李逸教训后,放弃刺杀睦王李述,送走了山上的村民,掩去魏博军来过的痕迹。
回纥军以为中了埋伏,将这笔账记到岭南军头上。马贼头子受不了窝囊气,洛州齐聚各地节度使,不还是没敢拿他怎样?也就是被李宝臣父子绊了一跤,略损兵力罢了。
但在荒山野岭的岭南之地,死于疟疾的士兵却不在少数,虫蛇鼠蚁欺负他们就算了,势单力薄的岭南军还想抵抗?
这回不用大食和波斯两军撺掇,马贼头子也要先杀过去,让岭南军尝尝挫败的滋味。等他先攻进城,值钱的宝贝还不是随他抢掠,那俩奸商分口汤喝就该知足了。
马贼头子带领六万回纥军,雄赳赳地赶来屠城。不料探子来报,蕃坊那些贵族都被杀了,他们的尸体吊挂在城墙上,先给回纥军一个下马威。
马贼头子真是开了眼,睦王李述不是还在他屁股后面追赶吗?岭南军竟然如此嚣张,不知他们的统帅是哪个小子?
初生牛犊不怕虎,那小子肯定是个不知死活的莽夫!
马贼头子根本不惧,岭南军全员上阵都不是对手,草原雄兵横扫之处,定叫他们尸骸遍野。
拂晓之际,回纥军浩浩荡荡经过番山,这条道距离城门最近,除了一条护城河,周围地势算不得险峻,视野上相对开阔,岭南军想伏击也不像崤山峡谷那样便利。
马贼头子运筹帷幄,正要去会会那个莽夫,却见前方步兵队伍猝然停下。派人打听得知,岭南军步兵队正主动叫阵,骂他们是食草长大的马贼,不想死的就快滚回马粪遍地的草原。
马贼头子好久没被人这样骂过了,若能咽下这口恶气,他在军中的颜面荡然无存。找打的小子哪能惯着?骂过几个回合当即开战,马贼头子坐等前方传来捷报。
两军步兵交锋,并非回纥军的强项,仗着人多势众不断施压。
岭南军步兵手持陌刀占尽上风,这种长柄双刃刀是唐军重器,列阵如铜墙壁垒,近身战血雨纷飞,攻势不可抵挡。
马贼头子听闻战况怒不可遏,得知对方仅有千八百人,直接派出五千骑兵将其尽数歼灭。
手持陌刀的步兵队正全身浴血,屹立原地等那骑兵校尉挥枪刺来,扬起陌刀劈头砍下,连人带马砍成两截,尸骨俱碎。
回纥骑兵见状瞠目结舌,回过神叫嚷着为校尉报仇,那勇猛队正却没有恋战,带领手下步兵往禺山撤退。
千骑明光,唐之泱泱,岭南军骑兵身穿铠甲骑着汗血马,挡住回纥骑兵追杀的步伐。
朝阳照在他们胸前护甲上,耀眼光芒刺得马贼睁不开眼。明光甲质地坚硬可挡箭矢,回纥军精于骑射深受掣肘,正面厮杀将面临不利。
大唐骑兵在战场上威名已久,即使是地势偏远的岭南,军队武器也毫不逊色。骑兵人手一支长矛,正是令回纥军闻之色变的斩杀利器,马槊。
除了唐军,世间无人能造这种重器。白蜡枪杆外缠上麻绳,浸油风干后再缠一圈,如此反复,历经三载制成,价值可抵战马。
更让他们大开眼界的是,骑兵队将领那支九曲擎天枪,挑攒刺搠等招式千变万化,长枪出手,无数首级被斩于马下。
他年纪轻轻,功力深不可测,身形诡异如幽魅,自如穿梭于回纥骑兵之间,势破万军,专杀带兵将领。
虽是八百骑兵,但在杀神坚不可催的防御下,岭南军战士们手持马槊和陌刀,堪称无敌于天下。
回纥军被打得晕头转向,马贼头子还没歇口气,又听到节节败退的噩耗,甚至冒出个万人斩的杀神!
马贼头子恼怒之下再派一万骑兵,他就不信十倍兵力还打不服那个莽夫。
但当援军赶去助阵,毁天灭地的杀神却收枪逃走,准是怕了大军倾轧之势。呸,狗屁杀神,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侥幸被他偷袭成功了几回。
他越想逃,回纥军越不甘心放他走,那些骑兵杀红了眼,破口大骂紧追不舍。
杀神率领骑兵和步兵越过护城河,水位尚浅,汗血马都能蹚过去,回纥战马也能轻松过河。
回纥军毫不犹豫追到对岸,刚过去几百人,却见护城河水流湍急,从南至北像是开闸泄洪,水位暴涨淹没了马膝。
马群受惊踉跄逃散,将马背上的骑兵甩落到河里。水势汹涌仍在上涨,没能过河的回纥军仓促停下,眼睁睁看着对岸的兄弟被岭南军屠杀,河里的同袍被马蹄踩踏,河水呛淹。
草原马贼不谙水性,不懂何为水关,想破头也想不到李逸怎能控制水流和水位。
但接下来,他们也顾不上救人了。禺山深处万箭齐发,精准无误地刺穿对岸马贼的心脏。
弓箭手需要两三年的训练,但弩手集训七天就能上阵杀敌。
俞沧云和聂采荷等人,从山里牵出来八匹汗血马,分别拖动绞车拉开四架车弩的弩臂,瞄准对岸的回纥军。
每架车弩装载十二石的强弩,力达千钧靠人力不能及。
俞沧云先用绞车拉开弩臂上的七条箭道,居中的箭道里装上巨箭,长三尺五寸,粗五寸,铁叶子为箭翎,左右各置三支略小的铁箭。
七支强弩扫射之力,莫说血肉之躯,城楼亦可颠坠。
聂采荷等人也拉开其他车弩的弩臂,齐射而出。其他弩兵乘胜进攻,弩弓虽比不上车弩,但威力远胜寻常弓箭。
射程最远的伏远弩约有一百五十丈,其次角弓弩可达一百丈,就连木单弩也能射出八十丈远。
回纥军首战失利,死伤惨重,一万五千精锐骑兵几乎折损殆尽。马贼头子闻讯气晕过去,副将也不敢下令攻城,退守到番山三十里外。
俞沧云精疲力竭地靠在绞车上,等了片刻,回纥军没敢再犯,他们这一仗打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