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中鸟鸣欢啼，微风送来清甜花果香，冲散了周遭的血腥气。
东濠涌护城河里，清澈水流被鲜血染红，死于马蹄踩踏或流箭射杀的回纥兵浮在水面上，随波漂流搁浅在河边。
对岸横七竖八躺着众多尸体，身上都被箭扎成了刺猬，颈部被射穿的回纥马发出凄惨的嘶叫，倒地不起气息全无。
回纥军仓惶撤退，混乱的脚步声、马蹄声和战车轱辘的声响渐渐远去。
岭南军初战告捷，五千兵力击退敌军的进攻，造成三倍的人数伤亡，俞沧云等人都幸甚至哉。
但回纥军随时可能反扑，大食和波斯联军也将赶来支援，守城依然不能掉以轻心。
俞沧云和聂采荷牵着汗血马，将绞车和车弩拉回城中。同样的战术，下回未必奏效，回纥军吃了大亏，不会再轻易上当。这四架车弩是岭南军的大杀器，须得悉心保管，万不能有损伤。
两军交战，双方牺牲都不可避免，死于沙场是战士们的宿命。众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着朝夕相处的同袍，变成堆在板车上的尸体，难过也是人之常情。
他们亲手将战友埋葬，或许在不久后，他们也将成为墓碑上的一个名字。
活下来的人还得向前走，回到城中，战士们吃上了热腾腾的饭菜，伤兵也被妥善安置休养。
俞沧云等女吏为伤者煎药，听军医说李逸受了伤，俞沧云手腕一顿，差点把碗里的汤药洒出来。
“快去瞧瞧吧。”聂采荷接过她手里的药碗，“你在这儿也是魂不守舍，见到使君无碍就能放心了。”
聂采荷没有取笑的意味，她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俞沧云在战场上从未退缩，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休养就是要身心放松，总惦记心事多累啊。
“云娘，你先去忙吧，这里有我们就够了。”女吏们看破不说破，平日缉私练就火眼金睛，还能看不出李逸凝望俞沧云的眼中深情？
之前俞沧云都没回应，但她被李逸从城外救回来，两人的眼神如胶似漆，藏都藏不住了。兴许这会儿，使君也着急想见她，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打败回纥军多亏杀神横空出世，使君那是头一等的功劳，佳人在侧抚慰一番也是应当的。
俞沧云分得出轻重，她没想让李逸分心，此刻却担心他的伤势。在姐妹们的支持下，也不再矫情了，借送药之名去了营帐。
李逸在战场上无人能敌，但他也是肉身凡胎，与敌军厮杀间，手臂和后背受了几处刀伤。韦城武帮他褪下盔甲，找军医上药简单包扎一下，身上披件长袍继续讨论后续的部署。
岭南军所有人都没想到，李逸这身功夫不输大唐名将，今日在战场上的英姿，着实令将领们赞叹不已。
擅用水关设置护城河陷阱，打法灵活多变有勇有谋，堪称天生将才。将领们对李逸心服口服，目光追随他指下舆图，听他推测回纥军下一步的行动。
“据打探，回纥军退兵至番山三十里外，他们并未放弃攻城，仗着兵力优势，即将发动强攻。”
“可是，回纥军刚吃了败仗，不等大食和波斯两军会合吗？马贼不擅长战术，打仗都是靠蛮拼取胜，人多才能助长他们的气势。”韦城武脸上也挂了彩，刚才那一仗打得他精神高亢，还能再战个几天几夜。
李逸指着番山的方向：“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假如这座城池是回纥的战略要地，围困多日都必须拿下，不惜修土堤，挖壕沟，耗尽我军粮草补给，城池不攻自破。”
“然而回纥军目的是掠财，只见伤亡不见利益，那群马贼焦躁不安，军心越发涣散，拖延反而对他们不利，因此尽快强攻才能重振士气。”
李逸的手势从番山回到城门，“用兵者审时度势，敌之强弱，兵之众寡，都在考量之内。回纥军首战失利，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也不情愿退兵认输，他们将以己之长，攻击我军弱势。”
韦城武和将领们都被说服了，问他回纥军准备何时发动强攻。
“快的话，也许今晚。”李逸看向神情沉重的众人，了解他们心中所想。双方都有伤亡的情况下，岭南军的伤兵需要时间养伤，能上战场的不足三千人。
回纥军却有四五万兵力，大食和波斯的联军若是赶来，翌日一早就将攻破城门。
李逸自然也体恤伤兵，宽慰众人，“现下有缓兵之计，说起来，这还是云娘的计策……”
俞沧云捧着漆盘候在帐外，侧耳听到李逸那番话，偷偷在心里琢磨，忽然被他点名心跳大乱，脸色都涨红了。
咦，他怎能当着大伙的面夸她呢？怪难为情的，人家都是军中将领，说不定要笑话她异想天开。
俞沧云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冲进去捂住李逸的嘴，正想溜走装作没听见，营帐中却响起一片叫好声。
韦城武带头夸她：“云娘聪明伶俐，我原本就看好她。当然啦，她对奇闻异事感兴趣，多少也受到我的影响，才想到这么绝妙的灵感。”
将领们心悦诚服，说到论功行赏，主动要为俞沧云请功。
俞沧云看不到李逸此刻骄傲的表情，拍了下发烫的脸颊，她没听错吧？胡思乱想的奇怪点子，居然得到了一致认同？
李逸送将领们走出营帐，眼帘微垂，看见地上转圈圈的脚印，勾起嘴角把韦城武也叫出去。
“等会儿，我还没给使君上药，背后的伤口你又看不见……”
“行了，快走。”李逸不耐烦地撵人，韦城武挠着耳朵放下药瓶，边走边嘟哝：“啊，我知道了，使君这是要我把云娘叫来。”
俞沧云在营帐后面躲得好好的，听着脚步声都走远了，刚探出半边脑袋，眼前的高大身影倏然压下来。
她盯着李逸宽阔的胸膛，衣襟大敞，春意无边，对她毫不吝啬。
“你、你快穿好衣裳……”俞沧云俏脸绯红，眼睛都不知往哪儿看，只闻男人胸腔里传来几声闷笑。
“没有旁人，只有你和我。”李逸熟稔地将她拥入怀中，俞沧云羞赧地推一把，没看清碰到了他身上的伤口。
李逸轻嘶了声，俞沧云赶忙松开手，被他逮住机会抱个满怀。
俞沧云一手端着漆盘，另一手在半空抓了几下，轻轻地回抱住他，侧脸依偎在他怀里，嗔笑道：“光天化日的，被别人瞧见如何是好？还有，你身上的伤严重吗？”
她还没说想看他的伤，李逸就把她抱进了营帐：“现在没人瞧见，还害羞吗？”
李逸在战场上不顾生死，却也时刻惦念她的安危，回城时派人打听到她没受伤，方才安心会见众将领。
俞沧云被他摁进怀里，心脏砰砰乱跳，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总算找回理智：“你先松开我，趁热喝药……”
李逸让她放下漆盘，没等她端起碗，又把人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指尖勾起她下颌，情难自抑地吻了上来。
俞沧云嘤了声就开始迷糊了，不由自主地投入其中，纵着他放肆一回。罢了，随他去吧，老天开恩还能见他一面，她又何尝不想念他呢。
好半晌，李逸意犹未尽地放过她，与她额头相抵，哑声道：“叫我什么？”
俞沧云眸子里水雾氤氲，声如蚊呐：“修尘……”
她眼角瞥见他身上的伤口裂开了，细布上渗出殷红血迹，自责地咬着唇，懊悔不该陪他胡闹。
“怎么伤得这么重？”俞沧云嗓音发抖带着哭腔，李逸不以为意地看了眼，反过来安慰她：“无妨，都是小伤，我还能再去杀几个马贼……”
他举起手臂想让她放心，不慎牵扯到伤口，疼得略一皱眉。
俞沧云看他忍痛更心疼了，起身拧开药瓶：“我那个法子真的可行吗，你方才不是在说笑吧？”
“用兵大事岂能说笑？”李逸转过身，露出后背上半尺长的刀伤，不无自豪地夸赞道，“云娘机智过人，巾帼不让须眉，他们都要为你请功呢，这可不是我说的。”
俞沧云上药的手微滞，她都听见了，李逸有意引导将领们提出请功。她忍住眼底酸涩，双眸晶亮如星：“那这军功我可要定了，今晚，你们就看我表现吧。”
回纥军战术比不上李逸，马贼头子却熟读过唐人的兵法。首战失利后，他反省了自己的失误，不该轻敌中了岭南军的圈套。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迟迟攻不下城池，抢不到城中的金银珠宝，他手下将士起了异心，再想凝聚起来就难了。
当初六万回纥军壮志豪迈，在洛州捡了大便宜，也想在广州如法炮制。不料岭南这瘴疠之地，叫他们遭了大罪。
士兵染上疟疾耗去过半药物，沿途搜刮都补不上这个窟窿，马贼头子也被毒蛇咬伤，解了毒也时常晕眩无力。
回纥军在这里耗不起，但若连一文钱都没捞到，就被岭南军打回去了，行军的损失谁来承担？
大食和波斯那俩奸商也没比他好哪儿去，听说有上千士兵在雨林里失踪，连尸骨都没找回来。联军都在岭南栽了跟斗，不连本带利捞回来，谁能甘心？仗还是要打的，城门也必须攻破！
马贼头子当晚派出两万兵力，先将投石的砲车、木幔和云梯运去，在周围布置好弓箭手，连夜攻下最好，攻不下也能造成对方伤亡。
等明日再派兵用围三阙一战术，故意在城墙角楼留出缺口，给负隅顽抗的岭南军留下生路，让他们弃城逃跑。
马贼头子为了稳定军心，特意在阵前宣称，攻入城中见人就杀，放火屠城，能抢多少各凭本事。
这招果然奏效，回纥军空前团结，风风火火赶了三十里路，天黑之后在城门周围驻扎。
俞沧云收到消息，得知回纥军正在赶来，在城墙下等着他们。她和聂采荷换上回纥兵的软甲，不着痕迹地混迹在敌军队伍里。
聂采荷会说回纥话，粗着嗓子跟俞沧云“窃窃私语”：“我刚去林中小解，你猜我瞧见什么了？”
俞沧云捧哏：“什么？”
聂采荷察觉到身边回纥兵在偷听，故意压低声音：“就是大唐传说中，岭南山林里独有的火光兽！其形似鼠，通体赤红如见火光，取其毛皮做成火浣布，穿在身上遇火不能烧，千金难求的罕见神兽！”
俞沧云惊喜道：“在哪里？快带我去抓来！”
聂采荷神秘兮兮地往身后一指：“小点儿声，我看到林中有十来只，都抓来咱们就发财喽。”
俞沧云夸张大叫：“哇，万两黄金！”
俞沧云只会几句简单的回纥语，简单直白，煽动人心。《神异经》里确有相关记载，她们也不算胡编乱造。
大晚上的，回纥兵看不清两人的脸，听那地道的回纥语也没起疑，脑子里都想着价值千金的火光兽。
岭南这地方邪乎得很，蚊子都能咬出碗口大的包，山林里有神兽出没也不稀奇。
若能抓住一只火光兽，剥了皮拿去卖，千两金赚得太容易了。这好事儿一传十，十传百，众人都不想错过发财的机会。
攻城之后，能抢多少各凭本事，眼下先赚一票也是好的。幸运的回纥兵偷摸跟着她们走进林子，当真瞧见通体赤红如火的“神兽”。
“火光兽！”有人没忍住大叫一声，其他人也不藏着了：“快，抓住它，有钱一起赚！”
上钩了！俞沧云和聂采荷退出来，韦城武带人搬来几笼子田鼠，事先都绑上了铁蒺藜，再往它们身上倒满火油，点燃尾巴做引线，放到回纥兵的聚集处。
田鼠身上着了火，疯狂地四处逃窜。回纥兵不仅没有躲避，两眼放光兴奋大喊：“火光兽价值千金，快把它们抓住！”
回纥军群涌上前抓田鼠，那些浑身着火的“神兽”，都像烧红的大金锭。几百只火鼠被回纥军包围，他们还没高兴多久，惊天爆炸声此起彼伏，血肉横飞。
每只田鼠身上的铁蒺藜能炸伤数十人，视人群的拥挤程度而定。战场上的士兵看到铁蒺藜避之不及，视财如命的回纥军却蜂拥而上，伤亡人数可想而知。
嘭嘭，应接不暇的火光倒映在俞沧云眼中，如同徐徐展开的壮丽画卷，令她激动得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