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外有情人互诉衷情,城门内的叛徒唯恐天下不乱。
韦利盼着回纥联军赶快打过来,苦等探马校尉给他回信。自打李逸追出城,他一刻都不敢歇息,熬得眼眶乌青,只差没拿竹签撑开眼皮。
看他这般“忧国忧民”,韦城武都被感动了,登上城门劝他回去歇息。
初升的朝阳在城墙上洒满橙色霞光,衬得韦利脸色更显憔悴。他哪敢正视韦城武的眼睛,巴不得李逸和俞沧云死在外头。
“敌军随时可能入侵,我身为扶胥百姓的父母官,连日来寝食难安哪敢阖眼呢?使君临行前把调兵符节交给堂叔,对堂叔委以重任,守城门这点小事就交给我吧。”
韦利嘴上大度,心里酸得要命,如果李逸把兵权交给他,直接投降不就得了。
天高皇帝远,这偏远渔村最值钱的就是扶胥海埠。回纥联军想占多久就占多久,犯不着掀起战火,百姓也不用东躲西藏,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嘛。
他无法理解李逸为何要反抗,朝廷都不管他们了,白白牺牲有必要吗?
这片土地属于大唐还是大食或波斯,都没那么重要。风水轮流转,说不定百年之后,唐人崛起又把土地抢回来了。
韦利只想过好这辈子,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李逸等人就是冥顽不灵。
韦城武看不到他脑子里的想法,还以为他说的是人话:“守城不在朝夕之间,敌军攻城之前,我们都得先顾好自己,韦刺史就不必推脱了,今日换我来守城门。”
韦利不在意李逸的生死,在他心目中,李氏皇族都不及门阀士族尊贵。铁打的门阀,流水的王朝,京兆韦氏等几大名门才是权力巅峰的存在。
“堂叔啊,你真打算留下来守城吗?”韦利还不死心,想再劝一回韦城武,“这打起仗来刀剑无眼,人命更是贱如草芥,到时候我有心护着堂叔,都怕有心无力啊。”
做叛徒到底不光彩,若能把名门贵公子拉下水,做他的挡箭牌就不怕有损名声了。
韦城武不以为然:“国家大义面前,个人牺牲不值一提,即使你我死于敌军刀下,也将永存于韦氏族谱。”
得了吧,你是嫡系正支,我这种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还不一定能挤进族谱呢。
韦利非但没被他感化,反而坚定了叛变的决心,这辈子的福还没享够,谁还在意身后的荣耀?
两人鸡同鸭讲,谁也没说服谁,韦利假惺惺地劝他回去,只听西江岸畔传来马蹄声,城墙上的士兵激动地叫嚷道:“使君回来了,快开城门。”
好似当头棒喝,韦利后背汗毛直竖,不敢回头看一眼。李逸真是命大,跑出去一夜都没碰见回纥探马?更糟的是,俞沧云好死不死被他找回来了,头一个怀疑的就是他啊!
韦城武没注意韦利脸上心虚的表情,往城墙下看去,庆幸李逸平安归来,但见他孤身一人,话到嘴边无奈叹道:“可惜使君没找到云娘,怕是凶多吉少。”
“没、没找到吗?”韦利吓个半死的心又活了过来,兴冲冲地跑到韦城武身边,瞧见李逸是自己回来的,脸色阴沉得像地狱阎罗,手里银枪还留有缕缕血迹。
难不成他发现了俞沧云的尸体,一气之下杀了回纥的探马校尉?
李逸出城之后,韦利从韦城武的字里行间打探到,那个回纥巫医和俞沧云有仇,劫持她出城,估计是要折磨报复。
但令他吃惊的是,听韦城武那意思,李逸好像对俞沧云有私情,因此孤身犯险也要把人救回来。可他怎么没看出来,李逸那种凉薄的性子也会喜欢女人?
韦利甩了甩头,管他喜欢谁呢,死无对证就是最好的结果。他跟着韦城武跑下城墙迎接李逸,躲在人群里不敢往前走。
李逸也没有刻意看他,下马之后,像是强忍伤心,紧抿薄唇什么都不想说。
韦城武眼看九曲擎天枪见了血,担心他身上有伤,追问道:“使君与回纥军交手了?云娘是被他们掳走的吗?”
李逸语气沉重:“回纥探马都被我杀了,但我没找到云娘。”
韦城武和俞沧云相处多日,惊闻噩耗难免有些难过。俞沧云失踪了一日一夜,落入敌军手中辗转于荒郊野岭,十有八九遭遇了不幸。
他眼圈微红,含着泪安慰李逸:“使君尽力了,云娘她不会怪你的。”
守城的士兵都见过俞沧云,那个伶俐讨喜的女吏跟他们相处甚欢,闲暇时还会为他们煮茶。
一个弱女子不幸遇难,众人惋惜地唉声叹气。韦利怕被别人怀疑,也跟着小声嘀咕几句:“真是可惜,多么好的姑娘,怎就不小心落入敌手……”
李逸往他这边看一眼,韦利立马把话咽了回去,如履薄冰地看他的脸色,不断安慰自己。
回纥探马应该真被他杀了,假如那个校尉把他交代出来,李逸也得留个人证回来治罪。他好歹是一州刺史,监察御史也不能无凭无据将他处死。
韦利侥幸地以为,探马校尉还没来得及供出他,就死在了李逸的枪下。既然如此,他只需等回纥军到来,再找机会投降就是了。
李逸淡漠的目光没在他身上停留,飘忽到了别处:“韦挽郎,即刻调兵前往番山和禺山,今晚回纥骑兵将来打头阵。”
李逸敛去眼底的悲伤,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从容,“各城门严防死守,与敌军奋战到底!”
“遵命!”众人肃穆待战,脸上都有种凝重的悲壮。
韦利下巴贴着前襟,暗自打起小算盘,上次差点与探马校尉错过,这回他要早些到城外举白旗,等回纥军打进来那就晚了。
东濠涌护城河上,那座八字形的水关横跨河道,木质的巨大桨叶缓缓降落,将流淌的河水从中截断。
南岸的河水继续高涨,半天内就比北岸高出一尺。这水关还是李逸派人修缮的,韦利看不懂他意欲何为,仅靠一条护城河怎能拦住回纥联军?
但他看不懂的还多着呢,李逸将五千兵力分散成两支队伍,亲自率领八百骑兵埋伏在番山,其余兵力都派去对岸的禺山。
这又是什么战术?回纥号称十万联军,就算途中有折损,实打实约有八九万兵力,守城的五千士兵全派出去,最多拖延几个时辰。
有关李逸的谋划,韦城武那张嘴比铁打的还牢,韦利绞尽脑汁也套不出来。然而十倍有余的兵力差距,就算李逸给岭南军将士插上翅膀,他们也将全军溃败。
回纥联军可能在战术上不及李逸,但那群马贼彪悍善战,否则天宝之乱那些年,圣人也不会恳求他们派兵援助。
当年安禄山和史思明的叛军队伍,都曾被回纥军打败过,马贼的战力不容小觑,李逸还想逆天改命吗?
人间将沦为焰火炼狱,海上晚霞依然瑰丽壮美,城墙上的士兵遥望着辽阔南海,沉默地倒数着最后的时光。
忠实的士兵甘愿为国捐躯,但在都府之中,也有韦利的同道中人。
他们不是扶胥本地人,对脚下的土地,眼前的海洋没有感情。还有在官场上失意被贬来岭南的,更谈不上忠心与否了。
有人原先畏惧李逸犹豫不决,但当大战来临,最终转投了韦利的阵营。
暮色降临,偌大城池寂静的像一座鬼域,满目疮痍的街道和巷弄,都预示着守城战役的失败。
韦利把城墙上的士兵调往别处,仅留下他提前收买的手下,带着臭味相投的几个叛徒,悄悄地打开城门,轮流从门缝里向外张望。
时间如流沙逝去,耳边潺潺流水声像地府鬼差的叹息。韦利等人大气不敢出,眼眶都瞪酸了,也没等来回纥探马。
几人惴惴不安,都怕来不及投降就潦草地死于战乱。
“要不,我们还是出城逃了吧?避开回纥联军往西走,或是跑出去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他们打完仗再回老家。”
“此言有理,莫说回纥马贼是否可靠,万一被使君发现,怀疑我们有反叛之心,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韦利前几日也想逃跑来着,深思熟虑后放弃了这个念头:“回纥联军顺利攻下广州城,士气高涨占领整个岭南,我们往哪儿跑都不安全。再者,朝廷官员弃城私逃是重罪,家里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吗?”
“糟糠之妻可再嫁,孩子也能管别人叫爹,但我们只有这一条命,弃暗投明方为上策。”韦利铁了心要投降,也有人心生退意。
“可是,万一使君赢了呢?我们不必做卖国贼,还能跟着沾光立军功……”
其他人闻言嗤笑:“做什么春秋大梦!朝廷弃岭南于不顾,仅凭五千兵力能抵挡几时?李逸又不是三头六臂的神仙,他自身难保!”
“别吵了。”韦利听到对岸的马蹄声,他紧张地嘘了声,瞪大眼睛往外看去,和那晚的情形一样,是来探路的回纥探马。
韦利认得他们身上的骑兵软甲,手忙脚乱掏出藏在袖中的白旗子,从城门缝里钻出去,奋力挥舞起来。其他叛徒也不甘人后,举起手里的白旗追了出去。
他们不敢高喊出声,怕被城里的士兵们听见,韦利的手下偷偷放下城门外的吊桥,帮他们逃过了护城河。
“快点,见到回纥军要拿出最大的诚意,取得他们的信任,恭迎大军入城……”韦利边跑边叮嘱,高举白旗直奔回纥探马。
他听到利刃出鞘的刺耳声,膝盖发软跪了下来,“别动手,我是来投降的!”
有了上回的经验,再次投降得心应手,他谄笑着抬起头,偷瞟那几个身形魁梧的探马。
天色太黑看不清样貌,但听其中一人说句回纥语,他赶忙做了自我介绍,还供出了身后几人的官职。
就在他们俯首称臣之时,领队的“探马”冷不丁叫出他的名字:“韦利,辛苦你把都府的叛徒都带来了,之前怕有误伤,某处置起来略嫌棘手。”
“你、你是?”韦利听这声音耳熟,浑身猛打哆嗦跌坐在地上。
身后几人心知不妙,连滚带爬地往回跑,却见吊桥上走来几名士兵,中间被押着的正是韦利那个手下。
手下跪地哭求:“使君,小人被韦刺史胁迫放下吊桥,一时糊涂铸下大错。求使君饶了我吧,小人定当肝脑涂地,戴罪立功。”
“使君?”韦利混沌的脑袋清醒过来,两条腿不停哆嗦,衣袍下濡湿一片,“冤枉啊,我是被冤枉的……”
他指着那个认罪的手下,“是他陷害我!使君,我对朝廷一片忠心苍天可鉴,誓死守城绝无怨言,使君千万不能听信他人谗言,错杀忠臣啊!”
“忠臣?”李逸骑着马走出树丛阴影,居高临下地冷睇韦利,“你举白旗的动作如此娴熟,想必也不是第一次投降。”
有罪之人最是嘴硬:“我不曾投降,我真是被冤枉的,是他们……”
韦利又将黑锅甩给其他人,“是他们以死相逼,要挟我出城投降,否则就要杀了我家中妻儿。”
叛徒们恼怒地与他争辩:“你胡说,明明是你挑唆我们投降……”
“住嘴!”李逸怒声呵斥,韦利等人颤巍巍闭上嘴,见他旁边那个瘦小骑兵,身手利落地下了马,摘掉头盔露出俏丽脸庞,一开口竟是清脆女声。
“韦刺史,卖国贼从来都没有好下场!是你放走了回纥的巫医,骗我出城向敌军投降。可你机关算尽,却被那个探马校尉骗了。”
“俞沧云?你还活着!”韦利看清她的容貌,面如死灰,破罐子破摔冲着李逸吼叫,“我乃广州刺史,你不过是个监察御史,无权僭越问罪,我要回长安……”
“叛国贼子,国人皆可诛之!”李逸命令士兵捂住他的嘴,揪住衣领拖拽回城中。其他叛徒也没逃得掉,都被抓回去面临处置。
同样身穿回纥军软甲的韦城武,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清晨回到市舶使馆,他见到好端端的俞沧云喜极而泣,听到她说的话却难以置信。
韦利何时勾结了回纥军,居然连他都骗过去了,还以为那侄子真心留下守城。
“卖国贼死性不改,使君稍一试探,就让他露出原形。”韦城武感慨人心难测,嘲讽道,“也算他有点‘贡献’,都府那边应该是肃清了。罪人都已落网,使君还要往番山和禺山调兵吗?”
李逸紧握俞沧云的手走过吊桥:“为了几个卖国贼,岂能将调兵当成戏言?回纥联军最迟明日攻城,传令下去,全军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