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教在长安死灰复燃,曾被“仙法”欺骗的教众唯恐避之不及。
图谶上的预言原本没人信,但从宫里隐约传出消息,新帝已经三日没上朝了,因守孝疏于朝政早有先例,群臣都未敢擅自揣测,却挡不住坊间流言满天飞。
新帝在太极宫登基,新修缮的皇宫也不见新气象,难道大唐的龙脉再难延续,另有真龙降临世间吗?
长安百姓人心惶惶,宫里内侍也是朝不保夕,轮流服侍昏迷不醒的新帝,都将脑袋拴在了裤腰带上。
御医一波波地跪在龙榻前,绞尽脑汁诊不出昏迷的症因,气血充盈,脉象平稳,可榻上的圣人就是不见醒来。
回想不久前刚送走先帝,太子登基不久就染上怪病,若是救不回来,他们都等着跳进皇陵陪葬吧。
新帝在两仪殿不见群臣,韩王李迥和雅王李逸日夜轮替,紧急国事由二王代为处理,佯装新帝起居如常的假象。
但这样一天天拖下去,又能瞒多久呢?
更玄乎的是,每当夜幕降临,就有半尺高的纸人在宫里长廊游荡。
宫女们亲眼见到,纸人在地上直立行走,脚步忽快忽慢,脸上没有眼睛,却能感觉到有人在看它,越跑越快,像阵风嗖一下消失于夜幕中。
纸人惊夜的传闻在宫里不胫而走,吓昏过去的宫女仿佛掉了魂儿,醒来也是痴痴呆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韦城武和高律在宫里严密搜查,连墙缝水沟都没放过,从新帝的寝殿和两仪殿分别搜出三个纸人,约摸半尺高,打磨到薄如纸的树皮做成躯体,煮熟的黍米作为肌肉,四肢埋进草根视为筋脉。
树皮纸糊的脸上没有点睛,后背用羊血写下新帝的生辰八字。
高律竖起那三个纸人,并不能自主行走,且都有一定的重量,像阵风飞出去无甚可能。
李逸根据宫女们含糊的描述,找人扎了个可以站立的纸人,用鱼线牵引着放在长廊上。他立于廊下扯动那根鱼线,纸人踉跄地往前“走”,当他用力往上一抛,纸人随风飘至空中。
宫女们在夜间看到纸人走动,忽略了那根细细的鱼线,由于是人为操控,脚步忽快忽慢也能解释得通,无非是用雕虫小技散播恐慌。
不像这三个树皮纸人,凶手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韦城武想起他看过的奇书,逐一对照下来,倒吸了口凉气:“树皮为骨,草根作筋,黍米成肌,羊血画下生辰八字,这不就是夺人三魂的夺魂术?”
如此歹毒的法术与囚灵法器不相上下,想来都是史复燕一人所为!
他冒充被害的小太监,利用杨俭将法器置于先帝灵位下,奸计得逞后将那太监弃尸井中。而今他故伎重施,装神弄鬼混淆耳目,实则是想掩盖夺魂术。
先是断绝大唐龙脉,再夺去新帝的三魂,史复燕处心积虑的图谋,终于被李逸窥见端倪。
夜里,李逸守在殿内,四周死寂无声,幽暗烛火在明黄帐幔上影影绰绰,躺在龙榻上的新帝昏睡未醒。
每隔半个时辰,李逸掀开帐幔观圣人颜,虽是尚有气息,只怕醒来无望,不然他的脸色怎会阴沉到要杀人。
李逸孤身勇闯无间塔,浴血阎罗的威名无人不惧,众人连呼吸都像犯了弥天大罪,生怕自己无能惹怒雅王,随时丧命在此。
御医们都将崩溃之时,有个靠近龙榻的内侍听到耳边传来嘘气声,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转头看向朦胧的帐幔。
摇曳的光影透过纱帐,像穿透漆夜的神圣光晕,带来垂死复生的奇迹。
昏迷已久的新帝慢慢睁开眼睛,面容不见大病初愈的憔悴,反而焕发出勃勃生机。他灼热双眼盯着头顶幔帘,双臂向上伸展用力抓握手指,贪婪地欣赏骨肉匀称的手臂,像没见过一样。
“陛、陛下……”内侍嘴唇哆嗦着,声音从嗓子里喊出来,“御医,快传御医!”
李逸脸色阴沉站在屏风外,闻声冲了进去,那群御医慌忙起身前去看个究竟。
内侍搀扶新帝从龙榻上坐起来,他阴森眼眸冷睇李逸:“你是何人?竟敢直视圣颜!”
李逸眼里掠过讶异神色,紧抿着唇没吭声,身边的内侍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提醒道:“陛下认不出雅王了?陛下昏迷这三日,都是雅王和韩王代为主持朝政……”
“放肆!”新帝振臂一挥,将那内侍推到地上,“朕何时封过雅王和韩王?你这奴才胡言乱语,想掉脑袋不成!”
那内侍磕头求饶不敢再多言,御医们面面相觑,猜不透新帝是否还没清醒。
“乱臣贼子还不退下!”新帝坐在龙榻上怒斥李逸,“朕乃真龙降临,正气永存,尔等背信弃义的无耻叛徒,叛离大燕归顺唐贼,一概杀无赦……”
“陛下慎言!”跪在他面前的内侍们浑身颤栗,尖叫着打断道,“陛下神志不清,还请卧床静养,莫要再说胡话。”
“陛下怎能提起大燕伪朝,万万使不得啊……”
“伪朝?”新帝气得吹胡子瞪眼,“胆大包天的奴才,竟敢在朕面前诋毁我大燕王朝,来人,把他们拖下去斩了!”
他一声怒吼,李逸大步上前,挥掌拍碎那群内侍的天灵盖,七倒八歪横尸在殿内。
李逸吩咐随从将尸体拖至角落,不可思议地盯着新帝看了会儿,侧眸质问御医:“圣人还没清醒吗?这到底是什么症状?”
新帝恶狠狠地瞪着李逸,御医都不敢上前为他诊脉,只能凭经验判断:“可能是痰火上扰心神,以至于神志失常,魂魄错乱。”
李逸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不甘心地追问:“圣人可还记得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新帝警惕地打量他,不答反问:“你又是谁?胆敢质疑朕的身份!”
李逸急得方寸大乱:“圣人初登大宝,臣竭力拥护岂敢质疑?圣人恐怕是身体不适,只记得天宝年间担任兵马元帅讨伐史家叛军,剿灭大燕伪朝的经历,无需过虑,静养几日即能痊愈。”
新帝阴恻恻地环视众人,猜忌的目光又停留在李逸脸上:“你说,朕乃大唐皇帝,曾任兵马元帅的李适?”
李逸转忧为喜:“看来圣人已经想起来了。”
“呵,原来如此。”新帝起身从李逸和御医面前走过,猛然打开殿门叫侍卫护驾,坚称李逸欲弑君造反,命人将他五花大绑。
李逸正要反抗,新帝一记手刃从背后将他击晕,无视御医的哭求,把他们全都绑起来,夺过侍卫手里的刀,要亲自处决这些叛贼。
新帝将侍卫们撵出殿外,披头散发挥舞手里的长刀,瞪着赤红双眸扫视众人,咧嘴狞笑起来:“天道有轮回,诚不欺朕!唐贼灭了朕的大燕,多年后又将万里江山还给了朕,好啊,天理昭然,报应不爽!”
李逸趴在地上悠悠醒来,仰视貌若癫狂的新帝:“圣人为何这般?臣对圣人忠心耿耿,何错之有?”
“聒噪!”新帝举刀砍向李逸的脖颈,那股狠劲似要将他除之后快,转而想到什么,在他颈前数寸忽又收手,拄着那把刀弯腰笑道,“你既是将死之人,朕不妨叫你死得明白,记得知会李贼的列祖列宗,这大唐江山还是落到了史家手中,叫他们死后也休得安宁!”
他疯癫大笑,用刀背拍了拍李逸的脸,“听清楚了,朕乃大燕皇帝史朝义,魂魄附于新帝身上得以重生!此后万里疆土皆是我史家江山,万国来朝皆是我史家臣民……”
李逸愤然呵断:“史朝义,你这个弑父杀弟的畜生,不孝不仁的逆贼!当初史思明就该活剐了你,前世众叛亲离就是你的报应!”
对方恨得咬牙:“你懂什么?朕那是被逼无奈!朕十四岁起随父征战各地,遍身伤痕从无怨言,在军中体恤士卒,堪当表率。父亲却未将我这个长子放在眼里,打胜仗得不到一句嘉奖,攻打陕州不利被他往死里打,还要按军法斩杀朕及诸位将领。”
“朕死到临头怎能不反?可父亲狠心至此,朕还怕他受到惊吓,没让他死得太痛苦。”话虽如此,但他弑父篡位的罪名洗不清了。
那晚他被打到一身重伤,耳边充斥着父亲的咒骂,贬低他不能成就大事,定要杀掉他以绝后患。
无论自己如何拼命,父亲都没给过他一句认同,但若惨死在父亲刀下,他的母亲将会被辛氏残忍欺凌,追随他多年的部下都将被诛杀九族。
弑父之罪他认下了,没什么后悔的,就算重活一世也别无选择。
“在军中部将的拥立下,朕在洛州登基为大燕皇帝,可朕的心腹大患仍未铲除,史朝清还在范阳!是他夺走了父亲的宠爱,也是他撺掇父亲杀了朕!”
“于是朕假传父亲的圣旨,称在洛州和陕州打了胜仗,任命史朝清为洛州留守,催促他和辛氏收拾行装前往洛州会合。”
“愚蠢的辛氏母子,以为父亲已经将朕除掉,攻占长安犹如探囊取物,史朝清不日将被父亲封为太子!他们母子喜出望外,豪掷千金打造车马宝鞍,大张旗鼓地准备前往洛州。”
“朕等那一天等好久了啊,在自己的仇人最得意之时,给他们迎头痛击方为痛快!朕的部下事先将战马藏起来,只给史朝清留下一匹病马。”
“半夜他被追杀惊惶逃命,跑向马厩发现只有病马,可笑他还是上了马,但没逃出多远就被活捉,朕的手下用弓弦勒死他,斩杀辛氏等千余族人,终将范阳收入手中。”
李逸听他说起这段过往,不屑地讥讽道:“诛杀辛氏母子让你尝到报复的快意,也是你能掌控的权力巅峰,但范阳乱战也叫你元气大伤,洛州失守,史家叛军节节败退,你这个伪朝皇帝也做到头了。”
对方恼怒反驳:“都怪田承嗣那个叛徒,是他背叛了朕!否则,朕不会在洛州失守之后,再失莫州!”
唐军夺回洛州,围攻史朝义和田承嗣于莫州,田承嗣劝他前往幽州征调军队,自请留下守城等待援军。
史朝义思无良策,亲率五千精兵突围而去。当天深夜,田承嗣召集众将向唐军投降,绑走他的母亲和妻儿押入地牢。
仆固怀恩之子仆固玚带领三万人马向北追击,史朝义仓促应战落败,狼狈奔逃。那时他还没放弃,他相信只要到了幽州,就能带回援军延续大燕帝业。
临近幽州,他带着数百残兵来到范阳休整,然城门紧闭,守城士兵对他视而不见,竟无一人回应他的求助。
“朕只觉孤立无援,痛呼君臣大义何在?可那些叛徒厚颜承认都已归顺大唐,他们还告诉朕,田承嗣那厮背叛在先,抓走朕的家人献给唐军!”
“洛州丢了,幽州降了,部下叛变,妻儿老小沦为阶下囚……可朕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两日水米未进,只求吃一顿饱饭。”
史朝义起初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相反在军中颇有威望,那些士兵见他落魄无助,心生怜悯送了一碗胡麻粥。
他吞咽着人生最后一餐饭,身后那群残兵败将陆续散去,临行前叩首辞别,他们挂念家中老母妻儿,不能再跟随陛下了。
那一刻他热泪汹涌,无力阻止他们归家团聚。史朝义万念俱灰,后方追兵不绝,前方城门紧闭,他自知劫数难逃,为了家人却要放手一搏。
他抹去脸上泪痕,带着寥寥无几的兵马投奔回纥,那里有他私藏的金库,大燕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有了钱招兵买马,他很快又能统领数万大军杀回来,他不会输的,他不能葬送史家的帝业。
“天意不可违啊,朕在途中被一支队伍拦住去路,带兵的将领正是朕亲自任命的范阳尹李怀仙,他也要来取朕的命!”
史朝义慌不择路逃进树林里,仰望头顶茂密的树枝,解开绳索套住自己的脖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吊在那棵树上。
他拥有过大燕江山,也曾登上梦寐以求的帝位,多年苦心竭力,殊死拼搏换来疲于奔命,他太累了,只想得到永久的安宁……
史朝义自缢身亡,结束了长达八年的天宝之乱。新帝在大殿里笑出眼泪,感谢上苍让含恨而终的魂魄得以复生。
跪在面前的人群中,有个御医打扮的男子眼中含泪,听他说起那段悲惨往事,难以自控地失声痛哭:“父亲,儿终于等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