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守河山
任纹2025-04-25 09:484,716

  吏员以百姓为先,俞沧云没觉得自己有多重要,宁愿把自身安危置于人后。

  她按照李逸的吩咐,避开回纥军南下的路线,为出城的人们办理过所。无处可去的百姓与老弱妇孺,都将被送往箕尾山。

  渔船从早到晚忙不停歇,但还有人不满,觉得自己是陆上人,怎能和水上人同地而居。至于海上那座山,他们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谁知道是真是假。

  但也有人感激无家可归的时候,还有水上人愿意收留他们,糠菜果腹,草棚遮雨就知足了,没什么好挑剔的。

  蚬妹和老蛟户面对质疑的人们,没有过多解释,任劳任怨地来回摆渡,将愿意接纳他们的陆上百姓,平平安安地送去箕尾山。

  山里屋舍原本就是新建的,鲜嫩的野菜多到吃不完,丽麂河里的鱼虾也极为鲜美,住到山上的人都乐不思蜀。

  等到大部分百姓被安置妥当,俞沧云才把好机会留给自己,她将腿脚不便的池母送上马车,交给蚬妹照顾。

  池母在家闭门不出,却也零星听到一些传闻,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不安生。

  “云娘,采荷,你们不跟我一起去吗?”她依依不舍地望着两个姑娘,“你们不走,我也要留在家里,哪儿都不去。”

  “阿娘,您先过去,等我和采荷忙完了,就去山上找您。”俞沧云没法照实说,不然池母无论如何都得带她一起走。

  聂采荷帮衬道:“云娘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她哪能抽开身啊?趁现在得空送您上山,她也不用总为您分心不是?”

  池母将信将疑:“李御史说给街坊们修房子,大伙没地方住才要上山。可这家里也没烧毁,窗户糊上还能住人,也不用非搬走吧。”

  坊间像池母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还是想留下来,亲手重建自己的家园。小胖墩和阿海背着行李往城外走,路过这条巷子伸头看一眼,见到俞沧云都跑了过来。

  “掌柜的,我可以不走吗?”阿海服过真正的解药,这些天身子好多了,脸上的疤痕也淡去不少,“咱们铺子的房梁都被烧毁了,我留下来搭把手也能早些修好。”

  “话是没错,李御史未必用得上你,留下来添乱就不好了。”小胖墩可不想留下来,出去玩儿多好啊,但阿海不肯走,他不说句客气话,往后还怎么赖在店里混茶果子吃。

  俞沧云看到阿海身后的家人眼巴巴等着,拍他肩膀笑道:“你都多久没休过假了?难得衙门发盘缠,还找人帮咱们修铺子,我还想多歇几天呢,你就别这么卖力了。”

  这话小胖墩爱听,拉着阿海往回走:“就是,掌柜的说话你都不听了?该歇不歇,我看你就是劳碌命。”

  小胖墩挤眉弄眼朝俞沧云摆手,拽走阿海出城去了,俞沧云哭笑不得,默默地祝福他们一路顺遂。

  聂采荷劝池母上了马车,亲自送她去埠头:“云娘,你放心吧,我会把大娘送到蚬妹的船上。”

  俞沧云望着马车慢悠悠使出巷子,抹了下湿润的眼角,转头走向市舶使馆。今日一别,她恐怕见不到阿娘了,还好蚬妹答应照顾阿娘,她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路上行人神态悠闲,还没预料到即将来临的战祸。有人拿到盘缠不肯走了,想攒起来留待日后生活。还有人嫌弃疍家渔民低贱,流落街头都不肯乘船上山。更有甚者,在废墟上搭建起赌坊,把手里的盘缠都输光了,被人追着满街跑。

  世间人等形形色色,即使李逸部署得再周密,也不能令所有人信服,护住绝大多数百姓已是万幸。

  俞沧云劝那些在街上逗留的人尽快乘船上山,再劝不动,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这时,有辆马车停在俞沧云面前,韦刺史掀开帘子叫她上车,一起去见李逸。近几日都是韦利看守城门,俞沧云也没有怀疑,顺从地上了马车。

  韦利瞥了眼那群顽固不化的人,一脸不屑地放下车帘,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俞沧云也是闲得慌,管他们做甚。

  他坐在俞沧云对面打量,若论美貌,也算不得世间罕见,况且又不会穿衣打扮,京中贵女那才叫国色天香。不过回纥马贼没见识,清纯女吏和草原婆娘相比,在那校尉眼里还不就是天仙,说不定人家就好这口。

  韦利也没心思多想,随意问道:“你家还有几口人?打算出城,还是送上山呢?”

  俞沧云跟他没熟到聊家事,但眼下心无挂碍,也没必要瞒着:“家中只有我阿娘,今日送她上山了。”

  “山上真有那么好吗?韦某是没机会去了啊。”韦利嘴上这么说,心里一点儿都不羡慕。荒山野岭的有什么乐趣,他投降有功,就算回不去京城,也能另娶新妇享受荣华。

  俞沧云以为他有顾虑,安慰道:“使君昨日还提到韦刺史呢,等忙过这几天,他把韦挽郎调去守城门,韦刺史随时可以上山休养。”

  韦利愣了下,尴尬地挤出个笑脸:“使君忧国忧民,韦某又岂能贪图安逸?再说城门又不用韦某亲自去守,哪里就累着了?”

  他装作大度地一笑而过,谁稀罕上山呢,回纥联军打过来都是个死,他放着光明大道不走,偏要挤那独木桥?哼,真当他傻呢!

  马车停在路口,车帘缝隙里飘进来一道青烟,俞沧云闻到那股异香昏昏欲睡。糟了,是迷香?谁敢在大街上对韦刺史下手?

  她强撑着掀开车帘,想叫韦利一起跳车,回头瞧见他耷拉着脑袋,已然昏过去了。

  俞沧云正要呼救,眼前有只手将她推回到车上,昏迷之前,她看对方身形像是女子,右边袖管空荡荡的,难道是巫医葛珈?

  马车畅通无阻地使出番禺城门,与此同时,韦城武带聂采荷赶去见李逸:“使君,大事不妙,那个回纥巫医不见了!”

  “慌什么,慢点说!”李逸放下手里的舆图,蹙眉看向韦城武,“何时发现人不见了?”

  “是采荷发现的,让她跟使君说吧。”韦城武退到旁边,示意聂采荷上前讲明原委。

  “今晨我送大娘上了蚬妹的渔船,听说有个被赤血虫咬伤的孩子再次毒发,连忙回医馆找那个巫医去看病。”

  聂采荷回忆她看到的那一幕,气得咬牙切齿,“可我赶去医馆,里面的医者和伙计都昏睡不醒,关押回纥巫医的那间屋子,门锁也被人撬开了,那个毒妇不知去向!我叫醒伙计才知道,他们昏迷一整夜,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可能是被人下了药!”

  门锁钥匙在聂采荷手里,葛珈断了一只手,平日难以自理,研药都是靠伙计协助,她怎能撬开锁逃走呢?除非有人来救她,且知道她被关在何处。

  李逸无暇顾及谁救了葛珈,只觉身边少了个人,心里都空落落的:“云娘呢,她没回来吗?”

  “是啊,我也没见着她,莫非云娘还在家?”韦城武看向聂采荷,却见她沉下脸:“我送大娘上马车的时候,云娘就往使馆去了,这么久了,她怎么可能还在路上?”

  葛珈不见了,俞沧云下落不明,她们同时失踪是巧合吗?

  李逸拍案而起,冷眸如凝薄冰:“此事绝非偶然,定是回纥细作混入了城中!去查,云娘现在何处!”

  头好痛,痛得要裂开了……

  俞沧云侧躺在颠簸的车厢里,脑袋时不时地磕在木板上,鼻腔里那股异香萦绕不散,手脚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

  马车驶入崎岖山路,轮子猛地陷入泥坑,颠得她轻呼了声,迷蒙睁开眼睛,昏迷前看到的那个身影逐渐清晰。对方目光阴狠地瞪着她,美艳的五官变得狰狞可怖。

  “葛珈……”俞沧云嗓子里像灌入辣油,沙哑无力,“你想报复我,莫要连累他人,快放了韦刺史。”

  她还记得韦利也昏迷了,葛珈盯着她半晌,撇唇冷笑:“自身难保,还为他人求情?”

  要不是韦利恳求不要暴露自己,葛珈真想骂她一声蠢货。

  昨夜韦利借口有人受伤,支走医馆里的伙计,往他们的茶碗里掺入蒙汗药。

  他记得那巫医就被关在这里,找了几间屋子找到葛珈,说有个回纥校尉要见她,还让她把俞沧云带出城,切记要留活口。

  葛珈没想到一州刺史都能叛变,转念又想,也没什么稀奇,毕竟在生死面前没有敌人,只有共同的利益。

  但她不记得韦利说的探马校尉,兴许是父亲派来救她的吧。只要能逃离这个鬼地方,葛珈也不管那人是谁,等天亮按照约定来到路口,在韦利的安排下带俞沧云出了城。

  两人在车厢里独处,她无数次克制住掐死俞沧云的冲动。

  回纥军要留活口,想必是利用她要挟李逸。为了顺利攻城,葛珈忍住心里的恨意,但在事成之后,她一定要亲手杀了俞沧云,看着这副美丽的躯壳化为一滩肉泥。

  “俞沧云,你在说什么梦话,我已经带你出了城。再过不久,就到回纥军的营地了,你想好怎么死了吗?”

  “回纥军?”俞沧云呼吸急促,竭力让自己理清现状。葛珈能逃出城,可见城中混入了回纥细作,韦刺史没被杀害,也像她一样被俘虏了。

  葛珈那么恨她,要不是留下自己还有用处,哪能好心让她选个死法。

  俞沧云缓慢吸气,斜睨着葛珈笑起来,“我若怕死,还会等你来报复吗?我和使君早就约好了,谁也不会成为对方的负担,你们休想利用我去要挟他!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回纥联军攻不下广州城,华夏河山,寸土不让!”

  啪,葛珈狠抽了俞沧云一耳光,震得她手心发麻:“你一个寡妇逞什么英雄?生前不肯为池晏苏守贞,他尸骨未寒,你就转投权贵怀抱,死后还有颜面去见他吗?”

  马车终于停下,葛珈单手薅住她头发,把她往车下拽去,“我先让你尝尝断手之痛,再慢慢折磨你,别着急,我一定让你不得好死!”

  俞沧云还没恢复体力,她连一只手的葛珈都打不过,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脸朝下磕倒在泥地里,痛得拱起后背浑身发抖,也不曾恳求葛珈放过她。

  这点折磨都受不了,何谈以身殉国?

  意识开始涣散,脑海中掠过走马灯般的画面,茶肆里的熟客夸她煮茶手艺好,阿海和小胖墩嬉笑打闹,聂采荷与她义结金兰,阿娘说下辈子还和她做母女……她要去见那个人了,池晏苏说过在黄泉路上等她,有故人作伴就不怕孤单。

  为何心里还有一丝不舍?若能料到她和李逸即将天人永隔,应该在死前对他说句实话。

  “修尘,我也心仪于你……”罢了,不说也好,她希望李逸活下来,回到长安娶妻生子,永远忘了她。

  葛珈叫车夫按住俞沧云的一只手,拔出匕首朝她手腕狠刺下去。车夫眼神游移,频频向林子里张望。

  “俞沧云,这是你欠我的!”葛珈眼前寒光一闪,手里那把匕首被刀刃轻巧挑过,恼恨怒视眼前人,“谁敢拦我,知道我是谁吗?”

  咒骂的话语滞在舌尖,她怔怔地望着那张清俊脸庞,“你、你是……”

  池晏苏身上穿着回纥军的轻甲,撕掉了脸上的络腮胡,温润公子,俊雅无双,眼底的冷漠却令人心惊。

  他看了眼昏厥的俞沧云,沉声道:“云娘是我的妻子,你为何要杀她?”

  “堂主?真是你吗,你没有死……”葛珈瞪着一双眼,都没听清他说什么,“池晏苏,你还活着,你投靠了回纥军,你回来救我的对吗?”

  池晏苏没耐性跟她叙旧,冷扫一眼车夫,也就是他最信任的手下。确认周围无人偷窥,粗粝的手掌猛掐住葛珈的脖子:“我问你,为何要杀我的妻子?”

  葛珈茫然望着冷酷的男人,既伤心又恼怒:“我是加布多长老的女儿,你竟敢这样对我?不守妇道的贱人哪里值得你留恋,她得知你的死讯,迫不及待地投入李逸的怀抱,我要是你,恨不能将那贱人凌迟……”

  但她很快说不出话了,池晏苏眼里燃烧着怒火,手掌不断施力,几乎扼断了她的脖颈:“我们夫妻的事,轮不到外人置喙!念在你为我医治双腿的份上,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回答!”

  葛珈拼命拍打他的手,稍微喘过气,狼狈地抖了下空荡的袖管:“她害我断了一只手,我要她血债血偿!”

  池晏苏将她掼到地上,掀开那只袖管,看到化骨粉留下的伤口,轻蔑地掀起眼帘:“你亲手制的化骨粉,反而怪罪云娘?分明是你谋害云娘不成,自食恶果!”

  葛珈悲哀苦笑,就算她真是被俞沧云所伤,池晏苏也会偏袒自己的妻子。这俩公婆一个痴,一个傻,何必跟他们纠缠下去。

  “你已投靠回纥军,还敢杀我不成?放手,我要去见你们首领。”

  “回纥军?”池晏苏低声嗤笑,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是你投放赤血虫毒害城中百姓?”

  葛珈在气头上,反唇相讥:“我碰不得你妻子,还动不了那些贱民?池晏苏,你还不快放了我,回纥军首领都不敢冒犯我,你一定会后悔!”

  “在你眼里,大唐百姓都是贱民?回纥马贼又算什么东西,一群草莽!”池晏苏在葛珈诧异的目光中,毫不留情地掰断她的脖子,“你该庆幸毒虫没伤到我家人,否则,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痛快!”

  葛珈死不瞑目,池晏苏没投靠回纥军,那他怎能降服广州刺史?骗她出城又有何目的……

  “搜身!”池晏苏没再看那具尸体,俯身抱起昏迷的俞沧云,视线温柔地在她脸上逡巡。

  手下翻遍葛珈的衣兜,找到几瓶药粉,加布多家族的令牌,一并交给池晏苏。

  “令牌收下,日后还有用处。”池晏苏拧开那瓶化骨粉倒在葛珈身上,头也不回地抱走俞沧云,无视身后那一滩腐烂的肉泥。

  

继续阅读:第一百零七章 虎谋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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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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