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虎谋皮
任纹2025-04-26 09:274,446

  城门大开,身穿明光甲的骑兵队绝尘而去,轰隆马蹄声飞快消失于山林。他们皆是岭南军的精锐主力,虽是百余人的队伍,亦能以一敌十所向披靡。

  众骑兵毅然追随带队的李逸,见他威仪背影比高峰更颀峻,缁色大氅在风中飒冽作响,衣袂翻飞间九曲擎天枪银光冷寒,锋利枪头削铁如泥,一击刺穿回纥细作的心脏。

  他们不知细作的藏身之处,但对将领都有绝对的信任,义无反顾地向前狂奔。

  李逸沿着马车轱辘的印记,发现路边草丛留下一滩血肉模糊的泥水,猩红骨渣混合着灰白脑髓,让人看一眼就作呕。

  “停!”李逸扬手发令,众骑兵勒紧缰绳原地待命,看着他翻身下马,脚步沉重走向那滩血水。

  他眼前天旋地转,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耳边回荡着漫长的嗡鸣,不得不将九曲擎天枪扎进地里,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那滩血水的轮廓还能看出人形,头朝着城门的方向,极其痛苦地蜷曲着身体。死者衣物被化为灰烬,骨肉筋脉都已融入泥土,依稀分辨出体型纤瘦,像是个年轻女子。

  李逸闭了下眼睛,强忍心如刀绞的剧痛,喉间泛起浓烈的血腥气,一直蔓延到唇齿间。他紧咬颤抖的牙关,再次睁开血红的双眸,泪光里浮现出俞沧云俏丽容颜。

  “使君,我没想到自己也能成为战士,保家卫国,光宗耀祖,这辈子都圆满了。所以呀,我要是先走一步,使君没必要为我伤心,我若落入敌手,使君也不用来救我。尘归尘,土归土,这具肉身无关紧要,终归是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云娘……”李逸嗓音嘶哑唤她的名字,平日里称她为战友,却没想过先走的那个人会是她。

  他誓死守城,也能守住她,如果真到了诀别的时刻,他拼尽力气也要将她送上箕尾山。

  但在大战来临之前,俞沧云却被回纥细作挟持出城,她和葛珈同时失踪,李逸以为回纥联军把她抓去威胁自己,即刻派人搜查各个城门。

  他赶去俞沧云的家,循着她的足迹走向使馆,确认她在途中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周围还有葛珈的脚印。

  李逸的猜测得到验证,却没有松口气。葛珈对俞沧云的恨意丧失理智,她可能不顾回纥军的阻止,对俞沧云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李逸追着马车轱辘的印记来到番禺城门外,他救人心切,难以保持一贯的冷静,忽略了韦利刻意的殷勤。

  韦利之前在城门下了车,脚印混迹在守门的士兵之中,误打误撞地避免了嫌疑。他害怕李逸找来,又觉得不会这么快,故作忙碌查看百姓的过所。

  李逸比他预想中来得快,他编好了一肚子说辞,想着怎么糊弄过去。李逸却没问他,那双被怒火烧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下那条路。

  韦利心虚得不敢吭声,他瞧不出地上的痕迹差异,那么多人的脚印不断叠加,还有一辆辆马车驶向城外,哪能分清俞沧云是怎么出城的。

  他笃定李逸分辨不清,绷紧头皮等到他离开,寻思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不料李逸去而复返,换上一身盔甲,长枪在手,率领骑兵队追了出去。

  不会吧,他怎知俞沧云就是从这道门出的城,难道他截获了回纥军的密报?十万大军还没来攻城,难道他就要暴露了?

  事已至此,韦利巴不得俞沧云死在半道上,死无对证,李逸就不会怀疑他。

  若不是李逸稳住神,继续搜查路边的足迹,也许真要相信俞沧云已经死了。他震惊地发现,周围除了俞沧云和葛珈的足迹,还有另一个本该死去的人。

  池晏苏,他居然还没死?高律失联已久,李逸料到他们在回京途中出了意外,但他看到池晏苏活着回来了,愕然之余,心绪稍安。

  如果池晏苏就是回纥细作,怎能忍心看着葛珈用化骨粉将俞沧云毁尸灭迹?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死者是葛珈!

  池晏苏得知回纥联军将攻城,为了救走俞沧云,利用葛珈来混淆视线。

  李逸眼底重燃希望,飞身上马狂追不舍,在山谷里找到被丢弃的那辆马车,林中另有多人的足迹和马蹄印,池晏苏果然是有备而来。

  但令李逸感到意外的是,队伍前行的方向是清远县,也是回纥联军南下的必经之路。难道他当真投靠了回纥军?充当探马先行掳走俞沧云,再赶回去与大部队会合?

  李逸神色黯然:“云娘,你是自愿跟他走的吗?”

  静谧的山林竹屋里,微凉的夜风拂过窗畔,灯芯晃了下险些熄灭,复又孱弱地亮起微光。桌旁炭炉上的陶罐热气蒸腾,汩汩地冒着鱼目泡,飘散开清淡的药草香。

  “涌泉连珠,此为二沸,投以茶粉、乳酥等调味共煮……”躺在床榻上的俞沧云仍在昏睡,唇边无意识发出呢喃,身体的记忆刻进骨髓,听到熟悉的声音就会做出反应。

  俞沧云做茶肆掌柜的时候辛苦却快乐,看着钱袋子一天天进账,日子都有盼头。

  她在睡梦中也忙着煮茶,心里还在着急,茶煮沸了怎么没人管呢?撇茶沫啊,快加小料,客人都要等急了……

  池晏苏坐在床前看她脸上渗出细汗,紧闭双眼不安地摇头,起身拧干脸盆里的巾帕为她擦汗,目光担忧地注视着她:“云娘,没事了,再也没人能伤害你,我们夫妻终于团聚了。”

  像是听到了有人说话,俞沧云嘤咛一声,睫羽轻颤着睁开眼睛。这就是黄泉路吗?不然,她怎会见到那个人?

  “晏苏,你在等我?”人死罪消,她可以放下负担面对他了,生前做不成夫妻,还有亲情在,一起下黄泉也有个伴。

  她声音轻柔惹人怜爱,细听还有种无助的依赖,池晏苏攥住手中的巾帕,喉咙一紧,眼角微微发红:“是我,云娘,我来接你了。”

  俞沧云释然地笑了笑:“原来死也没那么可怕,我现在感觉很平静,像漂浮在海面上。晏苏,谢谢你等着我,过了奈何桥,来世我们还会再相见吗?如果可以,来世我们做一对兄妹,我还想和你一起长大……”

  池晏苏眼底的热情逐渐冷却,俞沧云以为自己死了,看到的是他的魂魄?她生前与他夫妻情绝,死后也不肯原谅他,来世做兄妹让他爱而不得!

  “你就这么恨我,对我残忍至此?”池晏苏气笑了,但无所谓,他们已经在一起了,他断无可能再放开她。

  “云娘,不用等来世,我们今生还能再续前缘。”池晏苏看她茫然的表情娇憨可爱,情不自禁地轻抚她脸颊。自从加入军营苦练刀枪,他指腹磨出了厚茧子,摩挲过她的莹润雪肤,像砂石刮得微疼。

  人死后还有痛觉吗?

  俞沧云慢慢睁大眼睛,凌乱的意识仓促回笼,陡然清醒:“池晏苏,你没死?”

  “怎么,你真想看我死吗?”他阴鸷的眼神暗藏狠戾,掌心揉按着她脸颊,力道一点点加重,“那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我费尽心思带你出城,以后不会再有人拆散我们。等我回到军营就与你正式拜堂,你若等不及,今晚成亲也可以……”

  俞沧云挣扎着推开他的手,头晕目眩地坐起来,后背靠在床柱上,不知所措地看向身穿回纥骑兵轻甲的池晏苏:“你投靠回纥军了?是你救了葛珈,让她把我带出城?”

  池晏苏看她防备的样子,心里攒着一团火,很想负气地问她那又怎样?但他随即冷静下来,强迫自己认清现实。

  俞沧云已经不爱他了,也不会像从前那般包容自己,他敢说自己是卖国贼,俞沧云眼都不眨就要杀了他。

  “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池晏苏放轻声音安抚她,“我冒充回纥探马骗过城里的叛徒,是他把你和葛珈送出城,葛珈身上有加布多长老的令牌,即使在途中碰见回纥军也有法子脱身。云娘,我不会让葛珈伤害你,我已经把她杀了。”

  俞沧云不知该不该信他,本能地捕捉到一个重要讯息:“你说城里有叛徒,他是谁?”

  池晏苏看她躲在角落里,生怕他那双手碰到自己,无奈地轻叹道:“你不记得,谁骗你上了马车?”

  俞沧云难以置信:“韦刺史?你说他是勾结回纥的卖国贼!”

  难怪他能轻易救出葛珈,那人势利眼,以前都懒得理自己,突然套近乎邀她上车去见李逸。

  对了,李逸知道她被骗了吗?有没有怀疑韦刺史?身边有个想不到的叛徒,敌军来袭太危险了……

  “不要在我面前想别的男人!”池晏苏蛮横地打断她的思绪,愠怒的眼眸涨满了嫉恨,“我差点死在李逸手上,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逃脱的吗?这些日子,我有多艰难才保住自己的命?得知回纥联军将南下攻城,我冒死赶来救你,都不能让你多看我一眼?云娘,你怎会变得如此狠心!”

  俞沧云真不想知道,他如何在回京途中逃走,他曾是狡猾的景元教堂主,藏着太多秘密都不肯告诉她。时至今日,她也不想再探知他的内心。

  说到狠心,他回到家乡一年都不来见她和阿娘,却要倒打一耙妄加指责。

  俞沧云疲惫地移开眼,不再看他:“你我已无瓜葛,我不会感激你把我带出城,相反我只会嫌你多事。我要回去,阿娘还在城里,我不会跟你走。”

  “只是为了阿娘?”池晏苏冲动地抓住她手腕,“你心里放不下的人是李逸吧?在我‘死’后,你对他动了心,他碰过你的身子吗?你们如胶似漆正是情浓时,当然嫌我妨碍了你和他的好事……”

  “住嘴!”俞沧云羞愤地瞪着他,“你要我说多少遍,我和使君是清白的。使君正人君子心系家国,扶胥有难,他怎会对我动私情……”

  “可你心里有他!”池晏苏悲哀地低声咆哮,上次分别,他还能看出她无情无爱,但这一次她明显不同,她爱上了李逸。

  “我心里有谁都与你无关,你没资格来质问我!”俞沧云咬到嘴唇发白,无法坦承她对李逸的感情,低头避开那道谴责的视线。

  “池晏苏,我不想恨你,你放我走吧。我和使君没你想的那样不堪,我们是守护扶胥的战友,都做好了为国牺牲的准备。就算我今晚死在敌军手上,他也不会为我掉一滴泪,因为他知道我是慷慨就义。”

  “战友?这鬼话也只有你信吧。”池晏苏心里只剩后悔,他视若珍宝的女人愿做无谓的牺牲,都不肯再回到他身边。

  “事实就是李逸知道我把你带走,他也不敢来救你,除非他不要命了!”池晏苏不顾俞沧云的反抗,紧紧地抱住她,“这里是清远县,回纥联军南下的必经之路,你觉得他敢来吗?”

  为了一个女人,自恃矜贵的大唐皇子不可能舍命相救,云娘只能是属于他的。

  俞沧云在他怀里怔住,疑惑地问道:“那你为何带我来这里,你就不怕被他们发现?”

  池晏苏气息粗浊,他好像总是无法对她说实话,导致他们之间的误解越来越深。但他怎能承认,他是奉命来刺杀睦王李述,带兵回来驻扎在楞伽峡,假装行动回去也好交代。

  “我怕你身上有伤,请了村医给你把脉。你看,药都快煎好了,我想等你身子好些,明日再赶路。”为了让她相信,池晏苏连忙把药端来,略弯下腰,带着卑微讨好的意味。

  “云娘,我过去迫不得已骗过你,但我何时害过你呢?你爱上别人只因对我失望,我不怪你。但从此刻开始,你眼里心里只能有我一人。听话,把药喝了,等我们回军营你就会知道,我一定能成为让你骄傲的男人。”

  他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碗药,俞沧云却不肯伸手去接:“你被朝廷通缉,究竟要带我去哪里的军营?”

  “魏博军。”池晏苏端着药碗坐在她身边,极有耐心地吹去热气,“你知道魏博藩镇吗?那是田家的地盘,朝廷都无权干涉。”

  俞沧云不太了解朝廷和藩镇的矛盾,但每一个唐人都牢记着天宝之乱:“你是说田承嗣?安禄山和史思明曾经的叛军部下?”

  叛军这个字眼刺痛了池晏苏,他纠正道:“田承嗣已经病故,现在是他侄子田悦掌权,我在军营担任副使之职。日后我帮他推翻朝廷,反的是李氏皇族,不会危及大唐百姓……”

  俞沧云听不得他撒谎,拂袖掀翻了那碗汤药:“你当我是无知孩童?天宝之乱害得大唐过半百姓死于战乱,如今田家也要造反,你们还要掀起一场叛乱吗?与虎谋皮,终落虎口,景元教的教训都不能让你醒悟?”

  池晏苏看着地上摔碎的瓷片,目光越发阴沉,囚禁在心底的猛兽破笼而出,一手掐住俞沧云的下颌,灼烫的气息笼罩住她。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云娘,我就是太在乎你了,才让你一而再地背叛我,不知敬畏我这个夫君!你是我的妻子,得不到你的心,今晚我也要得到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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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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