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绝人寰的哭嚎响彻云霄,俞沧云调头往人群里冲去,抓住身边旅客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旅客吓得丢了魂儿,语无伦次道:“吃人了,闸口有好多怪物,飞出来吃人……”
尖叫声不绝于耳,沸腾的人群涌出闸口,拥堵下去将有更多人受伤。俞沧云疏散人群从堤岸离开,她和韦城武艰难逆行赶向闸口。
旅客逃散后一片狼藉,混乱中踩掉的鞋履,摔坏的箱笼,随处可见的衣物和行李,横七竖八倒地不起的伤者。
“他们还活着,快救人!”俞沧云把伤者扶起来,那名男子额头肿起一个鼓包,几乎撑裂的皮肤布满血丝,亮得瘆人,里面涌动着污浊黄脓,散发出肌肉腐烂的臭气。
“这是什么伤口?”俞沧云看那脓包不是被人打伤的,更像毒入骨髓发作的症状。
伤者尚存一丝理智,惊恐的双眼瞪着闸口方向:“会飞的怪物!我被怪物咬伤了,好热啊,我的头要炸开了,快救救我……”
那人掐着自己的脖子,猛烈摇头驱散那种火烧火燎的疼痛。
短短几息之间,额头脓包的血丝蔓延至整张脸和脖颈,喉管肿胀窒息,嘴巴张大到脱臼也喘不过气。最后他血红的眼球暴突出眼眶,活活被闷死了。
毒素发作太快,俞沧云根本来不及救人,其他伤者全都死于非命。韦城武怕这种毒会传染,拽起俞沧云往闸口跑去:“里面有什么怪物,怎会如此凶险?”
俞沧云担心闸口的同僚,越往里走,惨象越是触目惊心。尸体的脸上脖子和手背都有鼓起脓包的毒疮,有人临死前撕开衣襟,将身上的脓包挠得流血破脓,惨不忍睹。
韦城武犹豫不前:“云娘,我们不能再往里走了,可能真有对付不了的怪物,还是先回去禀报使君吧。”
周围死寂无声,到处弥漫着脓血的腐烂气息,俞沧云没听到有人呼救,同僚们若是没能逃走,一旦被咬伤厄运难逃。
更恐怖的是,她连真凶都没见到,也不知那怪物是人是鬼,或是想象不到的某种毒物。
被咬的伤者当场毒发身亡,若能找到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免于被咬或能逃过一劫,不然现在赶去,说不定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俞沧云脚下踩着黏腻的脓血,心跳快得失控,她没见过这么惨烈的景象,既害怕又难过,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耳边嗡嗡的声响挥之不去,她以为是头晕所致,但那种怪声逐渐逼近,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闸口那头飞来上百只通体血红的蟞虫,个个鸽卵大小,甲壳里冒出火苗似的红光,忽明忽灭。
这就是吃人的怪物吗?俞沧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脸色遽变,拉着韦城武往外跑。
“身后是不是有苍蝇?”韦城武也听到了恼人的嗡嗡声,扭头看到那群冒着火光的蟞虫,“咦,这是三足蟞虫?甲壳火红如血,津液有剧毒,好像《山海经》里记载的赤血虫……”
他瞪大眼睛想看清楚些,不慎脚下一滑,扑到旁边的尸体身上,崴伤了脚。
那群蟞虫如狂风过境黑压压飞扑过来,眼看就要将他们包围,韦城武猛推俞沧云一把,“快跑,去找使君,告诉他这里有赤血虫!”
“赤血虫?它们都是从哪儿来的?”俞沧云后退半步,清澈的眼眸映出那群索命的毒虫,脸上血色尽失,头皮冷到发麻。她见过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也怕自己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但她撇下同伴,韦城武必死无疑。
她咬破舌尖,清晰的痛感让自己镇静下来。她没有虫子飞得快,现在逃跑是跑不掉了,暂时躲避可能会等来救援。
她从地上散落的行李中,捡起一个竹筐罩在韦城武身上,自己撑起一把油纸伞遮住脸。
那群毒虫嗅到鲜活的血肉味,发疯般撞击着那把伞。俞沧云后背抵着竹筐,韦城武蜷缩在里面不敢动弹。她坐在地上,双脚蜷缩在裙子里,攥紧手里那把伞,恐慌地看着伞骨被撞裂,那层伞面被毒虫撕咬开一个口子。
头顶冒着血光的蟞虫从豁口里挤进来,张开双翅直扑俞沧云的眼睛。千钧一发之际,她另一只手取出怀里的匕首,狠狠地砍下去,近在眼前的赤血虫被斩成两半掉在裙摆上,猩红的毒液在衣料上烧穿个洞,破洞边缘散开浓烈的焦糊味。
俞沧云的脚踝溅上毒液,疼得像被火灼烧,但她无暇顾及,油纸伞的缝隙中又有一只赤血虫钻了进来。
她直接将匕首捅出去刺穿毒虫,但整个伞面都在遭受撞击,四周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裂缝。还有几只赤血虫从伞下边缘往里钻,隔着衣物猛咬了几口,撕碎了她背部的衣料。
韦城武趴在竹筐里,想帮忙也帮不上,他周身被成群的毒虫撞击,竹筐的孔隙也有虫子钻进来:“真是赤血虫!这不对啊,书上有言,赤血虫来自回纥的毒气沼泽地,大唐境内怎么也出现了?云娘,你再坚持一下,使君应该就快来救我们了!”
俞沧云拼尽全力斩杀毒虫:“照你这么说,可能是回纥细作私携赤血虫入境?糟了,这些虫子飞进城里,扶胥百姓都不知躲避,哪晓得怎么灭虫呢!”
“用火烧!我记得赤血虫最怕火,还有撒盐也管用!”韦城武苦思冥想如何灭虫,耳边听到竹条破裂的声响,绝望地闭上眼睛,“可惜我们就快死了,来不及禀告使君,我们的尸体可能都不会被他发现,云娘,你不该救我呀!”
是啊,满脸流脓而死,谁还能认出他们的面容?
嘭嘭,伞面被撞开更多裂口,这把油纸伞彻底报废了。俞沧云挥舞着伞骨跳起来,拔刀砍向那群赤血虫:“想要我的命?多杀几个算几个……”
“云娘,蹲下!”随着李逸那声疾呼,一支带火的箭矢飞射而来。俞沧云蹲下去躲过箭,周围的赤血虫像半空点燃的火球,轰一声被烧成飞灰。
李逸率领手持火把的护卫队冲进来,指挥他们火烧毒虫,快步飞奔到俞沧云身边,一把将她护进怀里,从头到脚急切打量她,“云娘,你还好吗?身上可有受伤?”
俞沧云望着那张熟悉的俊脸,视线开始模糊,劫后余生的激动让她落下泪来,紧紧抱住了眼前的李逸:“使君,我没死,我还活着吗?”
“都怪我,让你受惊了。”李逸的眼眶微微发红,大掌用力地摁住她后背,手腕控制不住地颤抖。
听闻毒虫在闸口泛滥,咬死咬伤了众多旅客,他立即率领护卫队赶来营救。亲眼看到地上那一具具尸体,他不敢想俞沧云此刻若是上值,能否顺利逃出来。
闸口周围飞出一群毒虫,他在箭头绑上布条蘸满火油,先后射杀了大半,余光发现有人跳起来,紧接着听到俞沧云的声音,拉弓的手险些脱力。
“云娘,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怎么又回来了,还出现在这种最危险的地方?”李逸心有余悸,还好在她受伤前赶来了,她若有个闪失,再多悔恨都无济于事。
“我看到旅客逃出来,还见到有人受伤。对了,韦挽郎说这些毒虫是赤血虫,来自回纥的沼泽地,应该是细作私携入境危害扶胥百姓!今日埠头的蕃船还需严查,万一流入内港,整个大唐都有危险!”
俞沧云催他去搜检船只,韦城武举起头顶的竹筐爬起来,往她身后扫了一眼,愣住了。
李逸察觉到他的注视,低头看到俞沧云衣衫不整,后背露出大片光洁雪肤,蹙眉怒斥道:“转过身去!”
“哎哟,非礼勿视。”韦城武匆忙转身,不自在地挠挠头,“我进去找找其他同僚,也许他们都躲起来了……”
“我也去!”俞沧云这才想起衣服被毒虫咬破了,但眼下事态紧急,她很担心那些同僚。
李逸一手揽着她的腰,借衣袖替她遮掩:“假如赤血虫是从船上放出来的,就算细作趁乱逃走,我们也能找到蛛丝马迹。”
韦城武在前头带路,寻思独孤婉贞是否还在船上,她离家出走来看望李逸,平安回去还好说,独孤良弼念及女儿的名声不敢到处宣扬。但若独孤婉贞在这里出了事,那就变成轰动长安的丑闻了。
他焦急地跑出闸口,俞沧云和李逸从问询室里救出部分同僚和旅客。
他们惊魂未定,指着岸边的某艘蕃船,说是那艘船刚靠岸,就有旅客被毒虫咬伤。得知那群毒虫都被火烧成灰,才敢拖着发软的双腿走出来。
李逸交代吏员拿火把护送旅客,以免途中再发现赤血虫。另外去都府找韦刺史,让他去坊市统计伤者人数,不得拖延。
吏员们领命而去,李逸拥着俞沧云走向海风呼啸的岸边。原先担心船上有大量伤员,埠头的情形却比闸口好的多。
李逸看到停靠在海岸的舰船,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你看,岭南节度使提前入埠,解救了船上的旅客。”
俞沧云看到舰船上的海军火烧毒虫,想起另有要事:“使君曾与节度使商议,将岭南的粮食调往洛州充实含嘉仓。我记得他们将在五日后从扶胥起航,为何提前了呢?”
正纳闷着,韦城武从岸边领来一位身穿明光甲的男子,他身形高大健硕,相貌端正儒雅,不像传统武将那般硬朗。
韦城武望着他的眼神充满敬畏:“大王此番真是神机妙算,幸亏您提前几日入埠,否则不知有多少旅客将被毒虫所伤。”
原来他就是岭南节度使,当朝四皇子睦王李述。
俞沧云远远地恭敬行礼,李逸那只手还揽在她腰后,看上去有失体统,暗自懊恼忘了找件衣服换上。
李逸与她心有灵犀,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不必紧张,我在睦王面前提过你。”
原本只是觉得失态,听他这么一说,俞沧云真有些紧张了。她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女吏,也值得李逸特意跟节度使提起?他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瞒着她吗?
“免礼。”李述看了眼容貌姣好的俞沧云,算不上倾国倾城之姿,不卑不亢的气度却有些不同之处。
李逸说他有意迎娶一个扶胥本地的女子,并非像传言中早有私情。坊间那些流言蜚语,李述有所耳闻,但他相信皇弟的品格,也尊重他的决定。
“修尘,你来得正好。”李述直呼他的字,指向身后的多艘舰船,“此番从扶胥运粮至洛州,营部派出十五艘船,每艘船载一千石粮食,载人约六七百。除了常驻海军,还有部分陆军同行。”
他有所保留,李逸却听出弦外之音:“莫非洛州粮荒在当地引起了骚乱?”
这也不怪李逸多心,若是运送漕粮,军营无需调动大批兵力,除非是有意备战。
大唐建朝初期,海上舰船多达五百艘,海军将近四万人,陆军约六十万。几经战乱后,现今舰船统共不到两百艘,海军一万余人,陆军十五万人。
作为兵力最少的岭南节度使,李述几乎派出了过半兵力。
李述知道瞒不过他,无奈承认:“回纥的牟羽可汗伙同大食、波斯联军作乱,约有十万人马攻入洛州。”
李逸怒极:“朝廷每年送给回纥上万匹丝绢,维护两国安稳,牟羽可汗贪心不足,竟敢再次带兵侵犯大唐?”
俞沧云和韦城武惴惴不安,老百姓才过几年安生日子,现在又要打仗了?洛州若是被攻下了,长安恐怕也难保啊!
李述不能说朝廷有错,感慨道:“平反功臣仆固怀恩病逝后,牟羽可汗不再忌惮这个岳丈,他没了约束,野心不断膨胀,受到大食和波斯联军的挑唆,贪念作祟罢了,无非是想多讨些好处,应该不会再起战乱。”
说着,他取出腰间铜铸的虎头符节递给李逸,“营部还有五千名陆军,若是蕃坊的外邦贵族趁机作乱,你不必手下留情,随时调兵镇压他们。”
大唐节度使有旌节在手,旌为专赏,节为专杀,李述将岭南符节交给李逸,便是给了他统兵之权。
虽说兵力有限,但各路节度使集结洛州,若能将回纥与大食、波斯联军抵御在外,蕃坊那些贵族未必敢借机生事。
李述看重这个皇弟,对李逸也有信心,登船前还是忍不住提醒:“近来朝堂不太安宁,前几日,魏博节度使田承嗣身故,他担心几个儿子骄奢惯了难成气候,临终前将兵权传给了侄儿田悦。”
“此人勇猛善斗,狡诈多端,惯会收买人心,军中将士多以他马首是瞻。此次田悦若是服从朝廷调集前往洛州,魏博这一带还能有所缓和,不然各地藩镇拥兵自重,怕是要与朝廷对抗。”
李逸预感到危机:“大唐节度使历来由朝廷派遣,他却不服从朝廷管制,意图世袭罔替!”
田承嗣跳梁弄乱,奸猾至极,先后背叛安禄山和史思明,又将史朝义一家百来口人绑走向唐军投诚,获封魏博节度使。
朔方军名将仆固怀恩因宦官污蔑病逝后,田承嗣挑拨朔方军将领反抗朝廷,迫使圣人笼络藩镇军,最终导致两军都对朝廷不满。
两年前,睦王李述奉命带兵围剿田承嗣,但那老滑头跪求示弱,赌咒发誓今后忠于朝廷,圣人一时心软宽恕了他。
而今田承嗣寿终正寝,他的侄儿田悦世袭节度使,朝廷又是养虎为患。
前路艰险,勇者无惧,李逸送走李述的船队,惟愿皇兄此去平定洛州乱局。但在扶胥,当务之急是平息无妄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