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血虫袭击海埠是一场酝酿已久的阴谋,俞沧云想起努尔辛临死前的诅咒,原来他也是知情者。
“使君,努尔辛扬言炸掉仙邻桥,其实是调虎离山之计,他想趁使君不在海埠,以便同伙入境投放毒虫危害大唐!”前后配合近乎天衣无缝,若不是洛州又起战乱,李述提前起航,赤血虫放飞之时,靠岸船只的旅客都将遇难。
那群疯狂的毒虫得到血肉滋养,以漫天遍地之势祸害扶胥百姓,由南向北不断蚕食大唐国土的子民。
纵使李逸足够机警,且有能力阻止灾祸发生。但他毕竟分身乏术,也许仙邻桥只是个幌子,对方真正的用意就是散播毒虫。
俞沧云忧心忡忡:“蕃坊的贩私团伙仍未连根拔除,那些贵族的势力远在蕃长之上吗?”
李逸派侍卫搜检船只,旅客的行李也要打开检查,排除危险之后方能驶向内港。
他边走边说:“扶胥坊市遍布各大行会,蕃坊十万外邦夷商也有自己的行会,不是以行业来区分,是以民族来增加凝聚力。比如大食和波斯的行首,都是最有势力的各国贵族担任,他们联手推举一个忠实的走狗,担任大唐朝廷任命的蕃长,真正的实权却掌控在那些行首手中。”
“他们指使蕃长从朝廷谋取利益,大肆敛财充盈自己国家的军饷。天宝之乱以来,大唐国力已大不如前,从前膜拜我朝的外邦虎视眈眈,尤其是那些贵族扎根在蕃坊,他们早就觊觎这片肥沃的土地,多年来暗中积蓄力量,怎能不起异心?”
俞沧云悲从心来:“外邦仰慕大唐强盛而来,大唐势弱就要被他们欺凌?蕃坊遗留下来的隐患,终究要扶胥百姓来面对!如此说来,大食和波斯的联军拉拢回纥攻占洛州,背后也有蕃坊贵族的撺掇,唐军防不住洛州,他们必将直取长安!若是防住了,他们也可能南下占据蕃坊,将广州城洗劫一空!”
蕃坊就是个即将引燃的火药包,一旦点燃必定祸患无穷。
“吓到你了?”李逸看她面色惨白,轻叹了声,“自从我发现蕃坊私下涉及茶马交易,且比景元教隐藏得更深,我就担心这一天会到来。不过我已将实情禀奏朝廷,各路节度使赶往洛州,还来得及阻止回纥联军。”
“使君想过最糟的后果吗?大食和波斯调集十万大军,假如朝廷不能满足他们的条件,怎么甘心轻易退兵呢?若是朝廷也自顾不暇,回纥联军挥兵南下,你手里的五千兵力如何抵挡?”
李逸不是神仙,兵力悬殊如此巨大,当然没有胜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云娘,无论如何,我将拼尽全力保护扶胥百姓,为守这座城死而后已!”
俞沧云眼眶发热,望着李逸坚毅的侧颜,他眼里是万里苍穹,浩瀚海洋。为了守住大唐的南海之滨,他宁愿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拼死沙场也不会投降。
他有浴血奋战的勇气,也有为国捐躯的决心,假如这片土地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他将毫不犹豫履行自己的承诺。
“使君,若有豺狼摧毁我的家园,我也不会逃走,那些豺狼要将我剥皮拆骨,我先咬断它们的喉咙,拔掉它们的獠牙,哪怕最后同归于尽,我也要看着它们先死!”
俞沧云笑着流下泪,凝望波涛起伏的海洋,“我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家,此生有幸生于扶胥,来世还要做华夏儿女!”
李逸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发抖,垂眸望着那双明亮的眼眸,她满腔热爱与深情都给了这片汪洋大海。
她总说自己位卑人微,但在初见那晚,她遭遇了不公,有理有据地让他道歉。那时他就觉得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假如此生无缘与她相守,并肩成为战友亦能无憾。
“使君,独孤娘子受伤了!”韦城武在岸边检查旅客行李,听到阿佩哭着叫女郎,寻声看到孤独婉贞衣袖被撕碎,露出的小半截手臂密布血红色疹子。
虽说伤口不是赤血虫咬出的脓包,但她被逃跑的旅客抓伤了手臂,那人毒发身亡时,脓血溅到皮肤上扩散成大片血疹子。
周围旅客也有这种症状,他们没有被赤血虫直接咬伤,或多或少沾上了脓血,都出现了中毒的迹象。赶来的医士束手无策,他们没见过这种毒,只能尽量减缓伤者的痛苦。
韦城武也没了主意,扶着独孤婉贞来见李逸,“我记得书上记载,但凡有人被赤血虫的毒液所伤,十日之内将肠穿肚烂而亡。那些被赤血虫咬出脓包的人,拖不过半个时辰都死了,现在她身上起了血疹子,最迟也要在十日内解毒。”
俞沧云看到她手臂上那片血疹子,想起自己脚踝也沾上了毒液,现在还疼得厉害。难道这么严重,没有解药只剩十天可活了?
独孤婉贞看到李逸的手护在她后腰,忍住手臂的疼痛,只想尽快离开这里:“韦挽郎言重了,我这点轻伤并不致命,等使君搜检过客船,回长安医治也不迟。”
韦城武急道:“独孤娘子,你别不信啊,我可不是危言耸听,书上都是有记载的。”
她身边的阿佩愤恨地瞪着李逸:“都怪你!女郎要不是挂念你,怎会跑来这种鬼地方,碰见这种倒霉事?你快想办法救女郎,不然独孤家族都不会放过你!”
独孤婉贞的伤势不容忽视,李逸无暇跟她计较:“韦挽郎,赤血虫的毒是否有药可解?”
“我记得书上写过,生长在海边的不死仙草可解此毒,传说草形如菰,苗长三四尺,捣碎成浆涂抹在伤口上即可痊愈。”
阿佩泪汪汪地骂韦城武:“你这个书呆子,书上写的能作数吗?什么不死仙草,去哪儿找啊,找不到的话,我要你拿命来赔!”
俞沧云脑子里灵光一现:“使君,你还记得景元教的不死仙法吗?史复燕利用回纥巫医招揽了众多忠实教徒,巫医用的灵丹妙药可能就是不死仙草?赤血虫不也是来自回纥么,景元教被使君剿灭后,也许有巫医投靠了蕃坊,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毒招,制造混乱祸害百姓!”
“对啊,云娘说的极有可能!扶胥三面环海,人杰地灵,说不定也能找到不死仙草。史复燕那个邪教头子,不也在扶胥混迹多年,还有……”韦城武顾忌李逸,后半句话没说出口,池晏苏回到扶胥不敢与家人相认,应该也是依赖巫医的诊治,就地取材治好了他的双腿。
沿着这个思路,俞沧云豁然开朗:“还有,箕尾山不就是传说中的仙山吗?那里也曾是景元教的据点之一,我不清楚山上有没有不死仙草,不过有人一定知道。”
“蚬妹!”李逸和她异口同声,疍家渔民在山上隐居多年,如果真有不死仙草,他们定然知晓。
“我这就去问蚬妹,她要是有印象,我们就去山上把不死仙草摘来。”俞沧云劝独孤婉贞留在扶胥,“你身上有伤不宜远行,若能找到不死仙草,我和蚬妹会尽快赶回来的。”
独孤婉贞看到她后背破烂的衣裳,吩咐阿佩从行李中取出一件披风给她系上:“云娘,你也被中毒的人抓伤了吗?你快仔细看看,身上有没有血疹子?”
“不怕,赤血虫没咬到我。”就算她身上有伤,也得先找到不死仙草才能解毒。
李逸不放心她独自去找蚬妹:“等搜检过船只,我陪你一起去箕尾山。”
负责搜船的侍卫陆续回来禀报,都说船上没有发现赤血虫,也没有过所造假的嫌犯。虽然有几艘来自大食和波斯的商船,但在埠头每天都能看到,也说不上哪里可疑。
稳妥起见,李逸带俞沧云和韦城武亲自上船搜检。他们登上一艘大食商船的时候,俞沧云发现有几根船杆成色较新,比旧船杆都要粗两圈。
她曾在竹竿里搜出私贩的茶叶,立马意识到不对劲,屈起手指从上到下轻叩几遍,听到底部的回声较为沉闷,推测道:“使君,这里面好像藏东西了。”
李逸蹲下来,用手背叩了几下船杆,眸光微沉,命令侍卫逮捕船上的大食船员,又叫人将船杆锯开。
韦城武拿来火把往里面一瞧,浑身窜起了鸡皮疙瘩,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空洞的船杆里爬满了红色的虫卵,每只约有指甲大小,密密麻麻堆叠成厚重的血藓。
他闻到里面腐肉的臭味,终于忍不住吐了口酸水:“有人拿生肉投喂这些虫卵,扶胥气候潮湿闷热,不出半个月,虫卵都将变为成虫。”
倘若他们没搜到虫卵,允许这艘船放行驶进内港,届时数以万计的赤血虫飞入坊间,多少人将稀里糊涂被毒杀?其他人不小心沾上脓液,也会因此中毒直至身亡!
李逸冷眼逡巡四周,船员们被绑起来跪在甲板上,铁证如山还敢狡辩不知情。
“全都押回去!不管用什么刑罚,打到他们招供为止!”李逸夺过韦城武手里的火把,丢进船杆烧死正在孵化的虫卵,又命人在甲板倒满火油烧光整艘船。
搜检过的其余船只照常放行,旅客被疏散后,海面上燃烧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侍卫护送独孤婉贞主仆先回驿馆,李逸陪俞沧云去找蚬妹,韦城武调来一艘官船,沿着海岸驶向疍家人群居的船屋。
蚬妹坐在自家船头,远望那片火光出奇。自打记事起,她就没见过埠头失火,看那滚滚浓烟飘来的方向,像有人放火烧船。
疍家人都觉得稀罕,男女老少从船屋里走出来,站在船头或船尾望向埠头。
族长被处决后,族人有事都去找老蛟户。蚬妹怕埠头出事,忙来找他商量:“丰伯,你快看啊,埠头那边失火了,好像有艘船烧起来了,我们要过去看看吗?”
老蛟户早就看见了,他背对着埠头坐在船上,双手熟练地修补渔网,头也不抬地说:“唔使惊,真系烧着埠头,有人揾我哋帮手嘅。”
蚬妹的男人也劝她:“是啊,埠头真有危险,云娘也会来找你帮忙的,别吓自己。”
话音未落,蚬妹瞧见俞沧云从岸边走来,欣喜地跳起来朝她招手:“阿姐,我在这儿。”
她接连跨过几艘船奔向岸边,老蛟户回头看了眼,收起手中的渔网,嘴里嘟囔着要变天了。
蚬妹跑到岸上,拉着俞沧云的手转了个圈,瞥见她身后还有李逸跟着,尴尬地停下来,“阿姐,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俞沧云问她有没有见过不死仙草,蚬妹没听过这个名儿,但听她的描述还有印象,“你说的是箕尾山上的苗叶菜?以前族长不许我们吃,说有毒,我和孩子们偷偷挖出来尝过,又苦又涩,我们都不爱吃。”
“那山上的苗叶菜还多吗?你能不能带我也去挖几颗?”虽然不太确定,但有机会总要去试试。
蚬妹爽快地答应了,叫上她男人和几个机灵小子,拿上锄头一起上山挖菜。
老蛟户跟过来,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回去划船带他们去箕尾山。俞沧云和李逸乘上官船,跟在那几艘渔船后面。
天边阴云密布,海面上飘散开灰白浓雾。即使官船来过箕尾山,但没有疍家人带路,船夫在海上也容易迷失方向。
韦城武对这座仙山既向往又恐惧:“云娘,你没瞧见,上次我和使君来到这里,数不清的飞鸟袭击我们。船上的衙役都被吓坏了,使君面不改色将鸟群斩杀,坚持要去山上救你回来。”
想起那个恐怖的夜晚,俞沧云双脚都在发颤:“当时我被蛟户劫持到海里,我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李逸怀疑她是茶贩子,对她没有半点好感,都能尽责把她救回来。为了解救扶胥百姓,他更不会退让半步。
船靠了岸,李逸从船舱里走出来,看向船头的俞沧云和韦城武,想问他们在聊什么,忽见岸边的浓雾中掠过寒光。
“趴下,快趴下!”李逸抱住俞沧云躲在船舷下方,韦城武和其他侍卫刚趴下来,头顶就响起嗖嗖的箭矢声。
有人偷袭?知道他们行踪的只有疍家人,到底是谁往山上通风报信?
李逸隔着诡秘海雾,乌沉沉的眼眸直视着渔船上的老蛟户,他那张布满蛇鳞刺青的脸冷漠麻木,似是早有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