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登基之前，不宜传出任何流言蜚语。
因此李适被元尽忠陷害弑父，郭子仪等人都没对外声张，李逸亦不能多言，当众将元尽忠“请”回偏殿。
元尽忠暗骂杨俭出卖自己，表面不露声色，认定李逸拿不出真凭实据，谁也休想治他的罪。只待拖过这几日，田悦和李惟岳等藩镇叛军包围长安，与他里应外合直捣皇宫剿灭李氏皇族。
李逸看他有恃无恐的嚣张模样，静待太子李适、郭子仪和段秀实等人落座：“说起本王与枢密使的渊源，不得不提到本王在罔极寺修行的往事。”
如同五雷轰顶，元尽忠霎时变了脸色，虽是极为短暂的失态，却没逃过李逸的眼睛，“那是个极为寻常的日子，平常到枢密使可能都忘了，但对本王而言，却是此生都不敢忘的耻辱……”
当俞沧云把骨鱼镖刺入他身体，刻骨的疼痛让他想起了遗失的记忆。
多年前风和日丽的午后，少时的李逸在佛前为亡母诵经，心中伤感躲进竹林里偷偷抹泪。
他哭着睡着了，朦胧中听到妇人的啜泣声，惊醒后看见山上的凉亭中，有个布衣妇人背对着他，哭诉独子净身进宫做了太监。
李逸对太监再熟悉不过，他好奇地从地上爬起来，见那妇人对面的青衫男子有些眼熟。
他往前走了几步，听到妇人哭着质问：“岐儿，你执意入宫，难道是想替你养父报仇？可宦官能做到中书令，大唐也仅有他一人……”
那时李逸还没想到中书令是谁，青衫男子倏地侧过脸，凌厉目光像刀子狠戳过来。
李逸愣在原地，与他对视一眼，察觉到危险扭头就跑。青衫男子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甩出骨鱼镖刺中李逸后背，扯住系在骨鱼镖尾端的鱼线将他拽了回去。
李逸尖叫一声，痛晕过去，青衫男子怕他泄密想要灭口，五指狰狞张开掐住他的喉咙。
可这小子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是大唐皇子，倘若无故失踪，圣人将长安城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李逸停顿了下，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深沉眼眸注视着不为所动的元尽忠，眼前这张脸与青衫男子不断重合，除了岁月增添的些许痕迹，别无二致。
“当时本王不晓得，大唐绝无仅有的宦官中书令，正是令尊李辅国，那日与你见面的妇人是令堂元氏。元尽忠，你原名元岐，乃元氏独子，你亲生父亲去世后，元氏改嫁李辅国为妻，你顺理成章成了李辅国的养子。”
太子恼恨地瞪了眼元尽忠，追问李逸：“此言当真？他是李辅国的养子，进宫就是为了替他养父报仇？如此说来，元尽忠毒害先帝，这就是他的动机。”
郭子仪和段秀实等人大为震惊，没想到李辅国还留下个余孽，可惜圣人被他蒙蔽，还对他委以重任，最后不幸被这孽障加害。
元尽忠连眼皮也没抬：“荒谬！雅王臆想成痴，太子也敢信吗？咱家入宫之前的身世，内侍监都有详细记载。天底下元姓之人数以万计，只因咱家姓元，雅王就能随便给咱家认亲？”
他懒洋洋地看了眼李逸，无比后悔当年没把这小子掐死。他怕留下尸体被人发现，将昏迷的李逸抱进马车里，送走母亲以后，又将马车驶出了长安城。
当时他刚与回纥细作搭上线，拜托对方帮他解决这个麻烦。不料那家伙嘴上答应，却从李逸身上搜出皇子信物，起了贪念勒索圣人。
那段日子，元尽忠在宫里提心吊胆，巴不得李逸死在回纥。但结果不如他所愿，圣人最终将李逸救了回来。
元尽忠以为前功尽弃，都想好连夜跑路了，李逸却没有认出他。后来找御医打听得知，李逸昏迷多时伤及髓海，患上离魂症，好在病情轻微，记不起被挟持出城的经过，其他的事情都记得。
御医还替李逸庆幸，忘记了最痛苦的经历，有利于他安心养伤。
就这样多年过去，李逸始终没有想起他，怎么一夜之间都想起来了？但李逸想起来又如何，有证据证实他的身份吗？
元氏几年前就死了，难不成李逸还能让尸骨开口说话！
元尽忠气定神闲，不觉得他有这个能耐，太子也以为李逸的手段终究是稚嫩了，比不过元尽忠那个老狐狸。
李逸往门外看了眼，慢条斯理地来回踱步，说他今晚出城去到郊外村庄，找到元氏居住多年的宅院。
“元氏在李辅国死后独居多年，李辅国的墓地就在故宅附近。先帝曾以太傅之礼将他厚葬，但李辅国生前树敌众多，不久后他的坟就被扒了，有人传言要将他挫骨扬灰。”
李逸走到元尽忠面前停下来，目光带着探究，“枢密使与令尊父子情深，怎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尸骨被人损坏？或许，早已被你转移至别处了吧。”
元尽忠也不理会，轻嗤道：“不知所谓，咱家为何要管别人的闲事？雅王再这么胡诌下去，恕咱家失礼不奉陪了！”
他甩脸子起身走人，身边随从跑上前打开房门。元尽忠抬起脚，瞥见迎面走来的高律，还没想起这人是谁，紧盯他双手捧着的黄泥塑像，愕然瞪大双眼，怔在原地。
太子和大臣们随之看去，高律越过元尽忠走进来，将俞沧云刚捏好的黄泥塑像置于亮光下，五官生动得像活了过来，面部神情都惟妙惟肖。
太子好似见到亡魂重返人间，惊讶道：“这是李辅国？何人为他塑相，太逼真了！”
郭子仪等人纷纷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黄泥塑像：“不错，的确是李辅国，但他都死去多年了，谁还记得他的样貌，且能还原如初？”
段秀实想到这可能是出自俞沧云之手，刻意说道：“听闻坊间有一门辨骨塑相的绝技，以手为笔，以泥为墨，能将死者的头骨复原样貌。”
“段公的意思是，有人找到李辅国的头骨，用黄泥为他塑相……”
李逸心疼云娘负伤捏塑，这塑像送来的太及时，他看着元尽忠僵直的背影，继而又道，“想必诸位也都猜到了，当年勾结回纥细作挟持本王的真凶就是枢密使。”
“本王想起被他挟持的经历，速去打探元氏的下落，幸得上天相助，顺利找到元氏夫妻合葬的墓穴，立碑的孝子名为元岐，也是枢密使净身入宫前的真实身份。棺材里有两副尸骨，男子的头骨被本王带回宫中塑相，还原了死者生前的样貌。”
元尽忠愤然回头，还没争辩就被李逸堵了回去，“内侍监有关枢密使的身份记载，经本王取证查无此人！你若还要狡辩，本王这里有杨俭的供词，据他招供，你就是李辅国的养子元岐！”
李逸从袖中抽出认罪书，哗啦扔到元尽忠脸上。杨俭的供词他还可以抵赖，但李逸居然找到元氏的墓穴，挖出李辅国的尸骨，哪是什么天意，分明是动用了朝廷的力量。
如今李逸找到铁证，他的辩解只会漏洞百出。
元尽忠面如死灰，太子见状松了口气，庆幸自己相信李逸，给他密令畅通无阻查找证据。
李逸还有个疑问需要印证，他看向在场的吴凑：“当年吴大将军抓捕巨贪元载，还有谁协助搜查他的罪证？”
吴凑稍作回想，盯着六神无主的元尽忠：“先帝曾言，元载的罪证都是元尽忠搜集而来，因此他也得到先帝重用。不过，元载与元尽忠陷害太子一事有关吗？”
李逸了然点头：“诸位恐怕不知，元载与李辅国之妻元氏为同宗，以此攀附上他的贵人李辅国，得其相助入朝拜相。”
“他们二人狼狈为奸，元载渐有声望后，唯恐群臣发现自己与宦官为伍，人所不齿，暗地里搜集李辅国的罪证，呈给先帝罢免他的官职。正如元尽忠报复元载，用相同的招数以牙还牙。”
吴凑感慨道：“雅王所言非虚，当年李辅国被免职，确是被元载抓住了把柄。”
先帝苦宦官久矣，元载揣摩先帝的心思投其所好，将李辅国拉下马立了大功，此后平步青云独揽朝政。
谜团之所以难解开，只因没揪出解谜的线索，随着李辅国的头像暴露人前，前后因果串联起来，元尽忠的阴谋无处遁形。
李逸又取出一个青色药瓶，丢到元尽忠眼前：“你给先帝服用的丹药，经查含有微量的麻黄，很容易被御医忽视。此药在体内日积月累与熏香相克成毒，这才是先帝猝发胸痹的真相！”
李逸怒视着毒害先帝的凶手，恨到想将他枭首示众，“元岐，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吗！”
这个几乎被忘却的名字，飘入耳中恍如隔世。元尽忠知道自己完了，筹谋多年的大业全都付诸东流，就在他最接近成功的时刻。
但他也不算一败涂地，元载被斩首抄家，先帝惘然不知被他毒死，怎么不算大功告成呢？想当初净身入宫，不就是想除掉这两个罪魁祸首吗！
他都做到了，为何还会心有不甘？可能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能爬到这么高的位置。
他以前听不进母亲的话，但母亲说的没错，一个人的野心不断膨胀，永无知足之时！也许母亲早已看到他的下场，冤冤相报无尽头，他终将重蹈覆辙。
他自幼和母亲相依为命，亲娘死时他也没有多么伤心，他对李辅国这个养父，真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吗？呵，人怎能把自己都骗了呢，他本就是个无情冷血的禽兽！
他憎恨李辅国那个死太监，糟蹋了他的母亲，害他任人嘲笑，村里的孩子们都骂他是太监的野种，时常对他拳打脚踢。
当他日渐长大，领会到权势的魅力，才甘愿和李辅国演一出父子情深。
他是中书令之子，大唐最尊贵的圣人都畏惧他的父亲。他纵情挥霍权力，享受荣华富贵，将曾经欺辱他的人踩在脚下，看着他们跪在地上哭求他饶命，心里的快意与满足至今难忘。
做一辈子元岐，也没什么不好，可那死太监怎就真死了呢？
他从云端瞬间跌入泥沼，拥有过的财富与权势从指缝间流走，他又变回了被人耻笑的穷小子，终生甩不掉太监野种的骂名。
若是注定失去，还不如从未得到。他不能像母亲无怨无恨地接受命运的劫难，他回不到过去了，与其低三下四地活着，不如去死。
但相比死亡，他还有一条出路，那就是重新掌控权势，向摧毁他人生的死敌复仇！
而今功亏一篑，元尽忠不后悔自己的抉择，他只是不甘心。
他本可以拖到田悦和李惟岳等藩镇叛军包围长安，再毒死先帝灭了太子，但李逸偏偏提早回京，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只差几天而已，他就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他以为自己该痛恨李逸，奇怪的是，他现在异常平静，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可能他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无论如何都不得善终。
李逸冷冷地数落他的罪行：“元尽忠通敌叛国，弑君夺权污蔑太子，除此之外，他还是景元教的天尊，散播邪说颠覆皇权……”
倏然，沉默多时的元尽忠仰头大笑，刺耳的笑声近乎癫狂：“本尊将升天回归仙位，尔等愚民在这浊世永不得超脱！”
他狞笑瞪着李逸和李适，张开双臂嘶声叫喊，“你们以为杀了本尊就能天下太平？愚不可及！本尊不妨泄露一个天机，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天尊，大唐一日不亡，天尊斩不尽，杀不绝……”
李适怒不可遏：“住口！把这个疯子押进无间塔！”
元尽忠咬碎牙根，忽地偷袭李适击向他脖颈。李逸反手猛抽元尽忠一巴掌，扇得他耳廓流血，晕头转向跪倒在地上。
李适心有余悸，连忙命人将他带下去。元尽忠像一条被打断脊梁的恶犬，垂着脑袋被侍卫们拖了出去。
李逸替太子铲除心头大患，拒绝了太子的奖赏，一刻不停赶去见俞沧云。
寝殿中药香四溢，窗外天色微亮，俞沧云趴在柔软的床榻上时梦时醒。直到男人颤抖的唇，温柔地吻过她后背，俞沧云恍然睁开眼睛，迎上李逸歉疚的目光。
她挣扎着要起身，李逸匆忙阻止，轻声告诉她，元尽忠已被太子治罪。
“唔，那就好。”俞沧云迷糊应了声，心无旁骛地陷入沉睡。
李逸深情凝望她的睡颜，含泪承诺：“云娘，原谅我，怪我害你受苦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留下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