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地狱在人间，便是这暗无天日的无间塔。
俞沧云被钜架折磨得体无完肤，连皮带肉像被烈焰焚烧后，又被丢进滚沸的油锅榨髓。她实在是太痛了，痛到无力再支撑下去，就连死都是她渴望的解脱。
不是没有遗憾的，她答应过等李逸回来，但在酷吏的残忍摧残下，她还能坚持多久，明天真会好起来吗？
“用刑！咱家倒要看看，剥了她的皮，拆了她的骨，她还能忍住不求饶？”杨俭在扶胥吃过不少闷亏，心里攒着火早就想报复回来。他动不了李逸，还动不得一个村妇？
无间塔里受不住酷刑，含冤而死的亡魂不计其数，狱吏才不管犯人是否有罪，只管听命行事。
他双手拽住木桩上的绳索，稍一用力就能掰断小娘子的脖颈，将她大卸八块，流干身体的血，活生生痛到死。
狱吏对这种刑罚驾轻就熟，他正欲施力，一声刺耳的惨叫穿透石缝，瞬间传遍了无间塔。真邪乎，他还没用刑呢，就把这小娘子吓死了？
“啊啊……”又是几声掏心挖肺的嚎叫，狱吏这回听清楚了，那是从他脚下传来的。
杨俭半阖着眼，还在等俞沧云向他求饶，但他连听几声觉得不对劲儿。那嗓门比他还粗，怎么可能是女子发出来的？
惨叫声此起彼伏，像无数冤魂在塔中哀嚎。他听到血刃碎骨的铿锵声，爆发恨意的脚步声，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恐怖。
“快、快下去看看！”杨俭脸上厚厚的脂粉掩不住吓破胆的惧色，哆嗦的牙齿磕绊住舌头，指着外面的石梯催促狱吏，“该死的，还、还不快去！”
莫不是碰上闹鬼了吧，杨俭作恶多端也怕遭报应。狱吏听惯了命令，怕死都不敢反抗，硬着头皮沿着石梯走下去。
宽厚背影挡住过道里的微弱烛光，杨俭眼前陷入一片黑暗，竖起耳朵想听点动静，噗通落地声骤然响起，狱吏的背影倒栽葱跌下去，没了气息。
杨俭人都傻了，狱吏被他推出去送死，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了吗？到底是哪儿来的厉鬼，竟能从地狱一层层爬上来，杀光嗜血如命的刽子手？
隔壁刑房的狱吏听到声响，伸长脖子走出来，还没从杨俭眼前经过，就被迎面袭来的长刀刺穿胸膛，瞠目结舌地仰面倒地。
“是谁？谁在那里？”杨俭看到石壁上映出的高大身影，嗓子都喊破腔了。来者不是鬼，却比鬼更可怕！
男人沉重的脚步踏上那滩血迹，从狱吏的尸体上跨过来，他目光阴森地抬起头，年轻英俊的脸庞溅满鲜血，鬓边沾着花白的脑浆，像从尸山地狱里杀出来的阎罗。
“云娘……”李逸唇边辗转过千百次的名字，每念一声，就让他疼到入骨，恨到发疯，嘶哑着暴怒咆哮，“把云娘还给我！还给我！”
他双目赤红，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血水，胸腔里翻腾的杀意久久未能平息。不够，远远不够，杀光这些刽子手，也弥补不了他失去云娘的痛苦……
李逸随韩王出宫不久，心里始终不安宁，像某种不祥的预感，让他难以集中精神。
他从没这么恍惚过，在反复煎熬中赶到地方，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将剩下的事情交给韩王，马不停蹄地赶回皇宫。
他刚进宫门，就见到韩王妃向吴凑哭求救人，吴凑追问何为囚灵法器的时候，段秀实夺走金吾卫手中的武器，丢给他一把刀，叫他去无间塔救俞沧云。
李逸懵怔一瞬，追上师父冲向无间塔，得知俞沧云和韦城武被杨俭押走，那一刻他感到浑身血液凝固的冰冷。
无间地狱，有去无回，他怨恨至极却不知该怪谁。
韩王妃明知俞沧云被陷害，却不敢当众得罪杨俭，私下来求吴凑救人。吴凑问清实情之前，也不敢草率派兵，否则就有在宫中造反的嫌疑。
皇宫里有那么多双眼睛看清事实，那么多人可以阻止杨俭，却放任他陷害一个无辜女子，置俞沧云于水火之中。
只有他师父冒着被诬陷造反的危险，毫不迟疑地杀出一条血路。
李逸握紧手中的刀，在黑夜中仰望这座吃人的皇宫，恨意像烈火烧得他失去理智。若说他造反，反就反了。
段秀实多年未上战场，功力不减当年，他帮李逸开出条道来，双手持刀守在塔外，拦住闻讯赶来的金吾卫。
李逸从无间塔底层杀上来，搜遍了每间刑房，谁敢阻拦都被他一刀斩杀。可钜架上那些血肉模糊的犯人，都不是他的云娘。
李逸杀红了眼，沿着狭窄的石梯肆意杀戮。他渐渐看不清方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救不回云娘，杀光所有人陪葬。
一想到云娘可能不在了，悲伤自厌的情绪像狂涛劲浪将他狠狠拍入海底。
阿耶走了，云娘也不在了，胸中的郁气堵胀到要炸开，唯有热烫的鲜血让他找回活着的感觉。
李逸站在杨俭面前，甚至没有认出他，浸透发丝的血液漫过眉峰落入眼中，也没看清绑在钜架上的俞沧云。
在他扬起手中的刀砍向杨俭之时，耳边那声女子的哭泣，如春雨飞花飘落在心头，清澈霡霂涤净血色，悄然熄灭了沸腾的怒火。
“修尘，你回来了……”俞沧云柔声唤醒他，拼命忍住眼里的泪水，却控制不住哽咽的颤音。她没见过李逸怨恨成魔的样子，他好像丧失了神智，沦为贪婪杀戮的罗刹。
“我是云娘啊，你不认得我了吗？修尘，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李逸呼吸一松，僵硬地侧过头，看到忍受痛苦努力朝他微笑的俞沧云，眼眶顷刻涌上热泪。
俞沧云与他泪眼相望，身上的疼痛恍若消失了，没有害怕，没有悲愤，像个失去知觉的游魂，眼里只能望得见他，仅剩一颗心为他热烈跳动。
“云娘！”李逸放声恸哭，堆积在胸口的怒火与杀气终于得以释放。
他等不及要将爱人拥入怀中，余光瞥见杨俭想逃跑，抬起一脚将他踹飞出去。杨俭后背撞在石壁上，脑壳都像被撞碎了，大张着嘴呜哇吐血。
“想跑？我还没来得及收拾你！”李逸挥刀斩断捆绑俞沧云手脚的绳索，他扔下刀，双手环住俞沧云，像捧着易碎的瓷器，极轻极缓地将她抱下来。
铁刺在她后背扎出纵横交错的血孔，俞沧云倒在李逸怀里，终是没忍住痛呼了声。
李逸手掌沾满她的血，心疼得恨不能替她受过：“云娘，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去找御医……”
“等一下。”俞沧云握住他手腕，喘口气都撕心裂肺地疼，稍缓过劲儿，冷眼看向趴在角落里的杨俭，“我还有话问他，对了，韦城武就在隔壁，你快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雅王，韦御史无碍。”高律搀扶着韦城武走进来，装死的杨俭听到熟悉的声音，身子一激灵，仰起头面目扭曲地瞪着他：“你果然没死，混账东西，你竟敢骗我……”
“把他绑上去，让他也尝尝用刑的滋味！”李逸抱着俞沧云退到旁边，韦城武来了精神推开高律，十指交叉捏得指骨咯吱作响，血迹斑斑的脸上挤出冷笑：“狗奴才，你敢诬陷我和云娘，好啊，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杨俭惊恐地连连摇头，预见到自己将死得何其悲惨，绝望地哭喊道：“天尊救我，救我啊……”
元尽忠不在意一个手下的死活，但当手下给他捅了篓子，当务之急是撇清干系。
他被吴凑带去无间塔，看了眼囚灵法器，佯作不知：“咱家没见过这玩意儿，谁说法器能囚禁先帝魂魄，戕害皇族子嗣，就把他带来当面对质！”
这是明摆了断臂自保，任由杨俭被众人处置。即使大家心知肚明没有他的授意，再借杨俭几个胆子，都不敢把韦城武一并抓走。
至于俞沧云，她毕竟是没上玉牒的准王妃，有个好歹还能推脱过去，韦氏家族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都是混迹朝堂多年的人精，凡事几经思量方能定论，元尽忠舍弃杨俭把自己择干净，没有证据最终只会不了了之。
李逸在先帝驾崩夜大开杀戒，这要是追究起来，给他安个谋逆的罪名，都没人敢替他开脱。
段秀实气喘吁吁地放下手中武器，漠视将他重重包围的金吾卫，阅尽沧桑的双眼从群臣们脸上扫过，苦笑着哼了声。
他在军中戎马多年，遭遇强敌也从不退缩。他就是心直口快，不像这些人老谋深算，他也不屑流于污浊，哪怕是死，也不能折弯一身傲骨。
“泱泱群臣，居然怕他这个没根的东西？可悲，可恨！雅王被他陷害，尔等明哲保身一再姑息！如今他连弱女子都不放过，尔等有何颜面堪当国之栋梁！”
众人被他训得老脸通红，元尽忠气得眼角抽搐，尖声嘲讽：“段公自恃清正，横加指责何尝不是对咱家的污蔑？段公教雅王习得好身手，难道雅王在宫中造反，也是受你教唆不成！”
他三言两语把段秀实打成谋逆同犯，众人惊起了一身冷汗，段秀实才不吃他这套，当面呵斥。
“乱臣贼子安敢信口胡言！你欺我徒儿势单力薄，子妇名暂未上玉牒，以为他们也像这群庸人任你摆布？瞎了你的狗眼！我段某一日不死，我就是他们的靠山，你敢动他们一根汗毛，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元尽忠咬牙切齿，恨毒了这个老东西，却不敢当真拿他开刀。
段秀实手无兵权，却在军中威望极高。安西、北庭四镇军队都有他的旧部，多少王侯争相与他结交，奉上重金都入不了眼。
他是世人敬仰的清廉忠士，谁敢杀了他，那将是万众唾弃的奸佞贼子。
元尽忠无恶不作，却也想给自己留个好名声，段秀实其人，暂且动不得。
郭子仪刚从太子那边脱身，得知雅王怒闯无间塔，被吴凑和李勉请来做个见证。他深知段秀实的秉性，若不是元尽忠欺人太甚，绝不会在先帝驾崩当晚手刃内侍。
元尽忠仗着手握神策军兵权，上蹿下跳，煽风点火，孰是孰非心里都有一杆秤。任他放肆下去，这大唐的江山也将分崩离析。
郭子仪亲自出面，群臣都像有了主心骨，谅那元尽忠也不敢造次。
“这是作甚，尔等岂敢向段公动武！”郭子仪拂袖撵走包围段秀实的金吾卫，当众说道，“段公请雅王下来吧，你们师徒俩若不嫌弃，就让老夫来评个理，段公意下如何？”
郭子仪话说到这份上，段秀实岂能不领情。再说他也担心俞沧云的伤势，尽快把人带下来，也能及早送去救治。
“段某没有异议，有劳郭令公主持公道。”段秀实转身上塔，人群中突然响起阵阵骚动。
“雅王下来了，他怀里抱的女子就是俞氏？”
“还好雅王平安无事，不过那俞氏好像伤得不轻……”
在周围火把的光亮中，段秀实看着李逸将俞沧云抱出无间塔，高律和韦城武紧随其后。他们都像从血海中爬出来的，身上散发着汹涌的杀气，令众人不寒而栗。
此时李迥拎着一个麻布包袱，刚从宫外赶回来，韩王妃领着小世子哭哭啼啼跑上前，害怕自己闯了祸连累韩王。
“无事，难为你了，天亮以后就能真相大白。”李迥没有责怪他的王妃，大步走向人群。韩王妃将信将疑地望着他的背影，反应过来追了上去，想知道俞沧云是否安好。
“云娘受了重伤，快请御医。”李逸高声发话，众人赶忙去把御医寻来。侍卫们抬来肩舆，韩王妃上前扶着俞沧云，向李逸保证会照顾好她。
“俞娘子，是我对不住你。”韩王妃向她诚恳道歉，俞沧云躺在肩舆上虚弱地笑了笑。
韩王妃牵着小世子的手，跟在旁边送俞沧云去治伤。李迥走到李逸面前点头示意，李逸接过他手里的麻布包袱，递给高律去转交俞沧云。
元尽忠不知他们搞什么名堂，意识到事态对他不利，往无间塔里看了几眼，也不见杨俭的人影。
那废物被李逸除掉了？他临死前没有乱说话吧？
李逸从段秀实和郭子仪面前走过，冷眸扫向元尽忠：“枢密使与本王渊源不浅，若要叙旧，不妨进殿详谈。”
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引得众人思潮起伏，但见元尽忠素无表情的那张脸，像冰川融化裂开蛛网般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