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低垂,在大明宫上空凝出漆墨,浸湿夜风如暗涌笼罩着紫宸殿。
殿外跪满了身穿孝服的群臣,拽布披麻的皇家子孙,众人从窒闷的喉腔里挤出凄凉哭声,昏花泪眼看不到一丝光亮,绝望得像是天塌地陷。
大行皇帝驭龙归西,长安这片天又要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堂风云变幻莫测,谁又能独善其身。
俞沧云一身粗麻重孝,在周围悲凄的哭声中泪湿满襟,不是说好改日进宫面圣么,怎会一夜之间阴阳相隔?
她对这位未曾谋面的阿翁谈不上有多少亲情,只是老人家走得太仓促,未能在生前见一面,心里总有遗憾。
当她跪在李逸身边,紧挨着他受伤的那侧肩膀,小心翼翼地撑起他的身体,感觉李逸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手心捂了半晌还是冰凉。
俞沧云感受到李逸蚀骨的悲伤,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她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在他醒来之后,也不知想起了多少回忆。
皇帝驾崩这种天大的事,让她在煎熬的苦等中惴惴不安,只得唤醒李逸催他进宫。
李逸这次醒来没有失忆,也没有退回到少时的记忆,他抱着俞沧云坐起来,聆听窗外的钟声,许久一言不发。俞沧云忘不了他那时的神情,双目黯然无光,像是魂儿都追着钟声飘远了。
直至进宫,李逸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她在宫门外被金吾卫拦下,嫌她官职低不配进宫吊唁,李逸怒斥金吾卫,称她是将入玉牒的雅王妃。
此刻她置身于陌生的人群中,唯有身边的李逸能依靠,皇族中人沉浸在悲痛中,无暇在意她的来历。也不知跪了多久,俞沧云双膝麻木到失去知觉,耳边的哭声越来越低,众人像是伤心欲绝,哭到没了力气。
她感觉李逸手心回温,看向他冷肃的侧颜。他泪湿的双眼仰望着紫宸殿,窗隙透出的微光在他眼瞳里时隐时现,似乎在回想他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
当初的直言不讳,都变成了折磨自己的悔恨。
阿耶的身体油尽灯枯,召他回京也是担心他受伤。阿耶看不惯他莽撞冒进,训斥他几句听着便是,何必要据理力争惹阿耶动怒?
父子最后一次见面不欢而散,他不该顶撞阿耶,是他错了,错在不知分寸伤了阿耶的心。
李逸极少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但他极度后悔没能及早赶来,发现阿耶遭人暗算,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俞沧云不晓得他和皇帝起过争执,以为他接受不了父亲猝然离世,抽噎着小声安慰:“修尘,莫要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还好你赶来见到圣人最后一面……”
不然,若在途中听闻皇帝讣告,只怕将留给他终生的遗憾。
“不对,不该如此。”李逸低哑出声,注视着眼前紧闭的殿门,“为何迟迟不许我们进殿初终?”
按照宫中丧仪,圣人驾崩当天,亲人在龙榻前目睹遗容是为初终,依序进行招魂、发丧等葬礼事宜。
紫宸殿周围有金吾卫把守,除了太子和几位朝臣,护卫不许他人擅入。
李逸等人都已等候多时,连个传话的内侍都不曾见过。他沉眸环视四周,只见神策军的队伍在宫门外徘徊,太子身边的护卫队正与神策军对峙。
圣人驾崩当晚,元尽忠怎敢调集神策军进宫?身为宦官,他将太子的威严置于何地?
“修尘,你看……”俞沧云扯了下他衣袖,在他耳边轻声问道,“那位就是韩王李迥吧?”
李逸看向跪在前排的韩王,平静点头。李迥微弯着腰,俊朗的脸庞挂着未干的泪痕,身后跑来一个门官,神色慌张地跪在他面前,手挡住唇说了句悄悄话。
李迥略微皱眉,叮嘱身边韩王妃不得随意走动,迅速起身随那门官走向宫门。李逸心中疑窦丛生,松开俞沧云的手,交代她在这里等着,也跟着追了上去。
他看到李迥扯下身上的孝服丢给门官,接过部下递来的盔甲套在身上。
宫门外有两伙人持械互殴,神策军仗着枢密使权势滔天,没把对面叫嚣的太子护卫放在眼里。
但太子培养的护卫队,都将在新帝登基后成为保护皇帝的千牛卫。他们本就是皇族或世家子弟出身,更没把这群粗鲁的大兵当回事儿。
李迥怒斥“住手”,那群愤愤不平的士兵不得已收了手,瞪着对方嘴里骂骂咧咧。
“神策军就能擅闯宫门?我们是太子的护卫,未来皇帝的千牛卫,凭什么让他们进宫,拦住我们不许进啊!”
“你们是不是聋了?枢密使命令神策军守护皇城,闲杂人等不准靠近,你们未经传召竟敢擅闯入宫,都吃了雄心豹子胆吗!”
“岂有此理,太子才是大唐的新帝,你们脑袋都被驴踢了,拿一个宦官当主子……”
“够了,都别吵了!”李迥被他们吵得心烦,沉声呵斥,“本王代吴大将军传令,宫中有金吾卫巡视,神策军和护卫队一概不得入内,违者立斩不赦!”
两伙人顿时安静下来,在李迥的督促下,不服气地悻悻离去。
李迥神情凝重摇了摇头,转身回宫见到迎面走来的李逸。他身上还披着孝服,年轻俊美的样貌在众皇子中出类拔萃,守卫扶胥那一战打出了岭南军的气节,不枉圣人生前对他偏爱。
李迥严令门官守住宫门,不管是太子还是枢密使,谁的命令都不必听。门官唯唯诺诺地应下,想到两边人马差点打起来,为难地唉声叹气。
李迥走向久未见面的幺弟,两人沿着城墙回到紫宸殿,肝肠寸断的哭声由远及近,压抑的悲痛在彼此心里蔓延。
他们来不及淡化感伤,又将面对摆在眼前的困境。
李迥等他开口,李逸停下脚步,深邃双眸打量着这位七皇兄:“韩王一视同仁,将神策军和太子护卫拒之门外,不知吴大将军又将作何抉择?”
左金吾卫大将军吴凑是李豫舅父,也是皇子们的舅爷,当年奉命捉拿元载等奸臣,雷厉风行震慑朝野。他率领的金吾卫驻守长安和皇宫多年,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李迥悠悠地看他一眼:“父亲尸骨未寒,吴大将军岂能任由宫中手足相残?”
李逸试探道:“正因大局未稳,修尘也想择良木而栖。”
李迥沉默片刻,苦笑道:“修尘,你真是长大了,可我不是你审问的犯人,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也罢,你不是有见微知著的本事吗?不妨亲自去紫宸殿看一眼,免得我跟你白费唇舌。”
既然答应带他去紫宸殿,李逸倒也干脆,拱手赔礼:“七皇兄莫怪,修尘只是觉得父亲死因蹊跷,说服不了自己坦然接受。”
李迥目露哀伤,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李逸忍住痛没吭声,听七皇兄叹口气:“去吧,你一看便知。”
李逸从偏殿步入寝宫,站在屏风后看到平躺在龙榻上,溘然长逝的大行皇帝。
李豫遗容安详如同沉睡,仿佛过于疲倦没听到殿外的哭声,翌日醒来又将为朝政忙碌。见到他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忍不住训斥几句,宽宏大度地顾全他的体面,接受他自己选的妻子,只为他余生能顺心无忧。
“阿耶……”李逸眼含热泪,哆嗦着双唇轻唤了声,恨不能冲出去再看一眼父亲。
李迥轻拍他后背,李逸回神抹去脸上的泪水,平复悲伤看向殿内众人。三朝元老郭子仪,汧国公李勉,宰相常衮,左金吾卫大将军吴凑等朝廷重臣端坐在两侧。
元尽忠和太子李适立于龙榻旁,剑拔弩张的氛围格外怪异。披麻戴孝的李适怒目相视,气息急促,脸色因极度愤怒憋得通红,紧咬牙关才没让自己当众失态。
从李逸记事起,年长他十多岁的太子素来沉稳,不曾在人前明显表露情绪。即使刘忠翼拥立韩王,极力撺掇圣人废黜太子,李适也没有在圣人面前相互攻讦,落人话柄。
当年安禄山带兵造反,李适逃出长安时还是少年,他东征西伐历经天宝之乱,曾任天下兵马元帅统军平定战乱。
他身为嫡长子立下无数军功,太子之位无人能撼动。李逸进宫面圣时,圣人命元尽忠拟旨由太子监国,继承大统也是水到渠成,因何在圣人宾天之际与枢密使大动干戈?
反观元尽忠面色如常,阴冷的眼神夹杂着嘲讽,全然不见侍奉圣人的殷勤恭敬。
他似乎瞧不上太子,又像暗藏某种强烈的恨意,从容的表现俨然胜券在握,等着太子向他认输。
“太子殿下莫要心急,真相如何即将见分晓。”元尽忠撇唇冷哼了声,指着跪在榻前的两名御医,眯起眼巡视殿内群臣,“郭令公、李国公、常丞相、吴大将军……大行皇帝最器重的贤臣皆能见证,汝等尽可直言。”
俩御医都不敢看太子,战战兢兢地点头称是,字斟句酌阐明李豫死因。
“圣人生前劳倦内伤,时常呼吸欠畅,胸痛彻背,喘息不得卧。十日前病发于寒邪内侵,阻遏心阳,心血乃逢寒则凝固也,故用辛温之药以通血脉。”
“数日来用药见效甚微,只因圣人体内三焦虚寒,气血不运,心血瘀滞以致于胸痹。此等病症朝发夕亡异常凶险,圣人在睡梦中发作痹症,救治不及故而回天乏术。”
元尽忠瞥了眼身边的李适,再次追问御医:“汝等所说的病症,是否都有记录在脉案中?”
“微臣每日来御前请脉,都有明确记录在案。”
“脉案有多人保管,日夜考量用药,绝对做不了假。”
御医们这都是实话实说,太子的脸色却越发难看,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怒极攻心头痛欲裂,险些没站稳气昏过去。
元尽忠怨毒的眼神,像长出倒刺的箭矢扎进李适胸膛:“太子殿下夜夜侍疾,敢说从没见过脉案,不知圣人生前患有胸痹?”
李适当然知晓,正欲解释却见他不耐挥袖,身边侍卫押来一个老太监,猛地推到他面前。
“殿下,太子殿下……”那个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内侍,皮开肉绽认不出人样,一开口方知是伺候李适多年的心腹,“老奴实在受不住严刑拷打,全招了……老奴愧对殿下,死不足惜……”
李适忍住眩晕颤声质问:“你都招什么了?”
元尽忠一抬手,侍卫呈上黄绸布缝制的药包,他打开闻了闻,丢给跪在眼前的御医:“这就是太子派人送来的香料,声称此香有安神舒心奇效,圣人生前每日熏香,从无间断,如今香炉里还能扒出香灰。”
李逸在屏风后听出端倪,元尽忠怀疑圣人之死与太子有关?他是贼喊捉贼,还是确有其事?紫宸殿里的熏香大有文章,李逸若不是在扶胥海埠搜检过香料,当时他也未必有此猜疑。
御医接过药包,将磨碎的粉末倒在手上反复嗅闻,才敢确认:“安神香里有肉桂、丁香、乳香等多种香料,虽有活血化瘀的功效,但药性温和,每日熏香应该不会加重胸痹症状。”
李适刚松口气,元尽忠的侍卫又押来个乌发雪肤的龟兹舞姬,说是太子养在东宫的“神女”,能在琼田上种出仙芝,煎服琼芝仙露使人长生不老。
那女子哭得喘不过气,貌若天仙的一张脸被打得嘴歪眼斜,承认自己用马蹄蓉冒充仙芝,只为讨太子欢心与妃嫔争宠。
御医接过侍卫手里的“仙芝”,辨认后大惊失色:“当真是马蹄蓉,胡人多用于房中助兴,少量无损精气,但与肉桂、丁香等香料共用,将使人心悸,痰浊痹阻,重则胸痹发作而亡!”
元尽忠冷笑道:“太子曾将仙露献给圣人服用,原是如此用心。”
“孤不知仙芝是何等物什,仅在多日前献给圣人服过一次仙露。”李适接连被身边人出卖,心知中计,“孤从未派人往紫宸殿送过香料,也没劝过圣人熏香,元尽忠,你这是屈打成招,竟敢污蔑孤……”
他说不出口的话,元尽忠替他说下去:“太子弑父篡位,敢做不敢认吗?”
“放肆,孤乃太子!岂容你编排诋毁!”李适告诫自己镇静,急于自证只会错漏百出。
殿内静默无声,他手足无措地看向郭子仪等人,却等不到他们的回应。虽说事发突然,出于谨慎还需仔细斟酌,但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力挺他。
李适明白,他是否值得信任与真相无关,难道,他要背负弑父弑君的罪名,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